2012-09-02 21:00:00九十九我魔

〈與夢媧一起閱讀零雨《我正前往你》隨記〉24─9〜24-15-1

 

 

 

  24-9

  第一段「『你在寫詩嗎?』閃電來到身邊/『──我在塑造人的五官。』/『第一筆是眼睛。』有光/自某處出現。然後雷聲/隆隆。『耳朵來了。』」,第二段寫著我的田園被鑿七個洞,大家都高興了吧,我的兄弟、我的愛人以及我的仇敵,「你們吹過一口氣。走了/只剩我。一具塑膠肉體」──不長的一首,但都是詩人一再處理過的素材,五官、塑造、田園、仇敵和塑膠肉體,關鍵詞集合在這裡,呼應整本詩集散落各處的詩篇,你以為第一段是神話之生成,第二段則是神話之棄毀,第一段寫法是詩人所獨有的那種開天闢地大經典的氣魄,讓人目睹某些偉大細節的降臨,閃電來到身邊,塑造五官,眼睛誕生,光從某種出現,雷聲倏然抵達,耳朵也就來了,耳朵來了,彷彿五官之生是從外部行走而來,黏附於肉身,多麼立體而微妙的描述,教你興奮難抑。但第二段的開頭為什麼田園被鑿了七個洞?係指田園詩?陶明?或者竹林七賢?這裡是不是有什麼典故你沒想透?而那些來過的人們只吹了一口氣便走了,生命氣息的流散,於是〔我〕乃以現代的姿勢(塑膠肉體)存活,而神話已死、古典已逝了吧。

 

  24-10

  第一段說,告訴母親,這些人類正在自殺,第二段為無標點符號連結、一氣到底的寫法:首先是我躺在地上身體微微側傾眼淚由右面滲出,而一些表面美麗的東西征服了全世界為此我躺在地上身體微微側傾,接下來則是眼淚由左面滲出一種原始的生命力,我想打扮母親叫她「不要憂鬱繩子她/拿來繩子/無論我怎樣死去母親永遠/活著她手中有繩子/繩子她拿來繩子」──人類正在自殺,當然是這個世界的真實,看看那些無止境的開發與對資源浪費的理所當然與蠻不在乎,任何稍微肯動一點腦袋的人都會發現人類自殺的普遍性風景!而〔我〕的右邊眼淚有一些「表面」美麗的東西,那只是表面的,但它征服了全世界,這裡指涉的是右派與經濟能量嗎?它們的確都是表面美麗的,與內部顯然毫無關係,而左邊眼淚是原始生命力,左派與社會主義?你覺得厲害的部分在於〔我〕想打扮母親,且要她無須憂鬱繩子,而母親永遠活著,母親是上帝,是遙遠的古法吧,而〔我〕代表人類,正在繩子的不斷提及裡(這首詩的第二段無符號的描寫形式就像繩子)自殺,所以無論左還是右,都是人類製造的繩子,都正在集體絞死吧。

 

  24-10-1

  在美好的七天,其中兩個晚上你們去了有河Book,也看了兩次精彩無比的有河罐頭秀,而總是搶著吃罐頭和站住最好位置睡覺的小缺並不在店裡,這一點讓你們感到憂鬱,你們想著小缺能夠回來這裡就好了。你們也去了七號咖啡館,吃了實在有創意且美味的芥末飛魚義大利麵、青醬海鮮燉飯,好吃得出乎你意料之外,說起來你委實不大對得起龍青與黑俠,尤其是前者,你們畢竟有點私交,理論上你要經常捧場,但首先新店離你住處夠遠的了,其次你之前去也不覺得有何特色,而這一回夢媧和你的舌齒見識到兩位半路料理人的本事,確實是相當精采的廚藝,那口感極有特色,不是蓋的,讓你們產生再回去大啖的意願。同樣是詩人開的店,走向卻全然不同。有河是藍白二色的組合,七號則是紅與黑。你以為這裡面隱喻著詩人各自的追求與渴望。隱匿與686想要自由,而在當代,安於貧窮就是最大、最難能可貴的自由,任何慾望都綑綁不了他們的心跳與姿勢。對你們來說,這樣的胸懷是必須景仰且始終保持凝視的──他們是大隱隱於市的出世者。而龍青與黑俠這一組則是想要拓展生意經,懷抱著好好經營餐飲業的雄心,企圖在城市的黑暗角落裡安頓著火熱的一輩子,這一點從他們養的那隻叫Money的貓便可以見得,在你們而言,他們的處境也是你們的處境──他們轉身暫時脫離詩進行入世的詩人,象徵著生活於庸俗的平凡之必要。而你們始終清楚,生存與毀滅纏結地出現,如烏比斯環,一面交接另一面地在生活裡循環不休。

 

  24-11

  〈神話系列〉裡很精彩的一首,第一段寫「這些聲音被捏成一條/一條長蛇──地獄的使者/帶來一種陰影,從街那頭/鑽進你的右胸膛──咬噬著/你的左胸膛」,接下來是一連串的話語、對話,你為什麼咳得那麼厲害,彷彿心也要掉落出來,另一個回答,我是個孤兒,地氣陰寒,我被街道排斥,走不回洞穴,所有人在共謀,「『我變成一隻劍。已蛀空了──/而蛇逐漸壯大。』」,第二段「蛇喜歡孤兒。追逐孤兒/是牠的畢生職志。且繞上/他的頸子」,第三段說著「『蛇比孤兒可愛。』」,拿著金幣的弄蛇人把一條街翻過來,念著碑文,第四段結尾「『我愈來愈瘦。開始蛻皮。/肚子裡裝滿寒冷的手。』」──第一段前頭的描述,彷如一種地獄經驗,讓人無可閃躲地品嚐到陰影就在胸口蔓延滋生的意味,蛇一般的陰影,異常壯大,而且蛇喜歡孤兒。〔我〕就是孤兒,在現代社會與體制裡的孤兒。蛇是慾望的化身,不斷纏繞、追逐孤兒。而被擁有金幣的弄蛇人顯然是經濟太過萬歲的當代,於是,無法回到洞穴(古法)的孤兒愈來愈瘦,並且蛻皮,也要變成蛇了吧?〔我〕肚子裝滿寒冷的字,被現代完全封鎖,囚禁於究極冰冷之中,製造個人的末日。而這地獄啊恐怕不止詩人能體會,也正形成普遍景象吧。

 

  24-11-1

  說起來,在《傳奇天下與無神年代》的武學體系「第二口氣」以及「第二種現實」(天下夢媧稱之為仙境,鋒驚形名曰極樂)的描述,以及南西疆兩大組織,南邊的傳奇房與北方的無神門的歷史,還有天下夢媧、鋒驚形對絕色天下譜、天驕石板卷的神祕修煉,其實隱藏著你對「影響的焦慮」的思索與反抗,也就是說,那是在你心坎裡活動的蛇,像劍鋒一樣貫穿你核心的蛇,承載著所有你崇敬而一心想反叛的前輩寫字人的陰影。你在那些陰影裡進行移動,企圖找出新的路徑,或者至少暴露自己的有限與窘境。於是,你這麼寫著:「一縷陰影淹上在第一現實完成巨人變形、又潛入極樂中的鋒驚形。/然而透過絕色天敵無視於魔壁之能,鋒驚形遽然發覺自己很可能錯了。/若是鋒驚形心中總是把始魔當作競爭對象的話,那麼他將永遠無法超越始魔,因為始魔已經是他心中的典型。鋒驚形的所作所為都不過是對始魔的沿襲、繼承。包括在石上寫字一事皆是。/是的,他驚覺到自己錯了。他應該要擺脫始魔的影響。他要做的事是超越始魔,而不是因循,不是依照始魔留下來的事物而做。一心一意只想要勝過始魔,到頭來只會活在始魔所設的謎題與局裡。鋒驚形的方向完全搞混了。/始魔的原點是魔壁。這就意味著鋒驚形若按始魔路線前進,仍會在魔壁這兒碰壁,停滯不前。因為這裡是魔門的初始,也是魔門的終極。無神門的一切都被涵蓋在魔壁裡。而鋒驚形過往卻誤以為有一天他會征服魔壁。他錯了。錯了。……」

 

  24-12

  第一段,我召喚你前來,一個地獄正在形成,第二段,善與惡的果子,隔開,男人、女人也是,卻又彼此互相冒犯,第三段一開始就這樣問「『把天堂藏在那裡?說──』」,之後寫,我是孤兒,關於群體虛無,我曾經找到聖人,在回收場,把凡間穢物洗淨、分類,「『我下到最低賤的物種,找到/僅剩的價值──』」,第四段,那些粉妝者在沙的上面灑下金箔,夕陽、風吹以及黎明的鳥叫,而後總結「他們──製造天堂。搶得了/文明的火把」,第五段只有一句,我是個孤兒,我被拿在手上──從形成地獄到製造天堂,且又回到上一首的孤兒意象,詩人在這裡演繹了二元論的對立與結合,而孤兒是棄,是一種當代詩人自我形象的奠立與感知體,神聖顯然是從最低賤的僅餘的價值裡開展出來,讓你聯想到《過於喧囂的孤獨》那個美麗的開場:「三十五年了,我置身在廢紙堆中,這是我的love story。三十五年我用壓力機處理廢紙和書籍,三十五年中,我的身上蹭滿了文字,儼然成了一本百科辭典──」

 

  24-13

  首先說最大的衝撞來自陌生對陌生,第二段寫無處不在,生命,受到干擾,那個你熟悉的人,你不認識的他,第三段「果實冷了。放進心的空位/爛了。拿出來。不成形/而且發臭」,第四段講我沒有放過任何一次靈魂的自覺,第五段又談到我是個孤兒,第六段我在街頭指揮車輛但它們差點撞上我,我指揮人群但它們沒看到我,我是移動的教會,我的手則是尖塔,第七段是「十字架在每一條十字路口──/大家輕快跳過/目標──天國的原址──一度是/廢墟。如今蓋滿帝國大廈且看到/那人正在接受/另一種/祝福──」──你認為這一首的孤兒意識愈來愈濃烈了,藉由果實與心的互相指喻發展出來的腐爛現象,特別能夠表現詩人在現代的位置,詩人是移動的教會、手是尖塔,足以指引人類方向,然而靈魂產生自覺的詩人卻一再地被漠視,最精彩的譬喻是十字架躺在十字路口,每個人都輕快跳過,毫無所覺,靈魂的神話在現代衰微了,天國也是,如今只有代表強大科技與文明的神話侵佔整個世界,人們接受更先進的暴力的祝福,古典性質的祝福業已亡佚了。悲傷而絕望的。被遺棄的詩人與她代表的龐大神話資源。

 

  24-14

  首先是我們要解決一種集體的焦慮,工廠機器轉動,街頭萬人鑽動,戰場肢體分解,第二段說「『我的體內有一種脈搏。發出噪音──』,第三段寫我們抓來工頭、軍伕、消費者,目睹龐大帝國的輝煌,第四段講到我的帝國在煙硝裡,在夕陽中,第五段我們修築高速公路,鐵路,天空的軌道,世界的網絡,第六段「『我的神經非常纖細,容不下/一根絲線──』」,第七段內在的暴力蓋過外在的暴力,戰爭才能暫時停歇,第八段「『我的體內有兩個心──』」,第九段說「暴力啟動」──工業文明把人變成產品,只剩下數字,不停地刺激消費,背後代表著資源的絕大浪費,那也就是對未來史的豪華竊盜紀錄。至於工頭、軍伕、消費者等三種角色,幾乎是人類現在的最佳譬喻與形象,我們活得只能如此而已。一切都是建築,都是破壞,都是戰爭,無怪乎〔我〕的神經纖細到容不得一根絲線,實際上人類現在就踩在危險的一線,下面是地獄──非常靠近。擁有兩個心的詩人,總是擺脫不了暴力,無論是內在抑或外在,暴力總是全面啟動著,無處可避。

 

  24-15

  〈神話系列〉的最後一首。第一段說找到立足點,我成為一個完整的圓,沒有黑白、陰陽、動靜,第二段「『發現已不足夠。我要發明──』」,第三段寫著「書寫的暴力──」,憤怒,煩悶,無奈,繼之以眼淚,以無眠的夜,以夢中驚悸,第四段表明這些也都是一個完整的圓,第五段在歇息之前,先低頭感謝,第六段暴風圈已進入內陸,颱風眼正在掃射,一個完整的半徑畫出,一個完整的圓,第七段在我倒下前,「『請不要給我百憂解──』/把我送回田園/『回到眾神的居所。』」,向土地裡的生靈問好,並學習成為一個人類,第八段提到「『我──開始發明。』」,第九段結尾寫從七處廢墟之中──完整意味著沒有區分,一旦有陰陽、動靜與黑白,心中與世間都有了區隔,這樣還能算是完整嗎?那都是人為觀念的圓,不是終極或天地最初的圓。圓和田園,人類本來的面貌與棲息狀態。然而,現代卻破壞了這一切,在七種原罪、七大洲裡變造著廢墟。文明或許就是通往廢墟之路。而詩人發明神話,意圖完整的圓以及回到田園,那眾神的居所裡。

 

  24-15-1

  他是一個五十二歲的男人,已經過了壯年的高峰,老年毫無疑問的滑降下坡在等著他。他在五十關卡正式突破的那一年瘋魔於娶妻生子。他花了幾十萬的老本去大陸鄉間買了一名二十五歲的老婆回台灣。那新娘看著殘破的屋子、堆滿雜物、蚊蟲熱情飛舞的室內環境,不自覺地說了一句,比我想像得還要糟糕得多。性交時,他發現新娘根本不是一開始說的處女。但至少她還安分躺在那裡,讓他插入。男人覺得這樣也就夠了。他費了一番工夫才硬起,進入不到三分鐘就射精在她的裡面。他滿心期待子嗣就在這樣快速的行為裡誕生。但沒幾天,他便發現新娘日日吃著避孕藥,大陸鄉間女子一點都不像他聽說的那樣溫馴、無知。她似乎比他更熟悉性事。沒關係,老男人想著,日後慢慢地說,一定要讓新娘不再吃避孕藥。他有信心可以讓他的血緣延續下去。但不足一個月,那長相看來純樸、幹練無比的新娘便神隱無蹤了,連帶他藏在床頭櫃的幾萬現金也不見了。他一輩子沒感覺到女人的好處。他的兩個姊姊至今也是孤家寡人,他們對男女之間、對愛情幾乎沒有興趣,臨老了他才發現那樣的抽插真是人間樂事。而更重要的是,他們家不能無後。於是,他到處跟人借錢,意圖再去大陸挖一塊寶回來。這一次他要去更窮鄉僻壤的地方找老婆,一定要找到那種嫁雞狗自己也就是雞狗的傳統女子,而且還要比原來落跑的新娘更年輕、更漂亮,最好是十八歲,這樣就絕對沒問題,應該是處女了……關於如此支離破碎卻又試圖捕捉與追尋完整的人物,你心中浮起一股悲涼的滋味,同時又可恥地感到荒謬絕倫的可笑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