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04-27 21:00:00九十九我魔

〈與夢媧一起閱讀零雨《我正前往你》隨記〉6-前-0~6-後-1

 

 

 

  6-前-0

  接掌明日武俠電子報的編輯工作(明日四月六日便是你主編的第一期),大概是你最近相當接近群體的時刻。這不是一個訂閱量無敵高的電子報,但也有幾千人的訂閱量,你愚笨的腦袋一點都不能認識這個數字背後的意義──他們在哪裡,長得什麼模樣,都不是你能明白的,即使他們應該都在這個世界上認真的呼吸著。你只是對武俠有著使命感,有關武俠的活動,你都有盡一份心力的意願。何況你這兩年能夠出版武俠,明日工作室的劉叔慧劉總編應當是主要的幕後推手,你即便對人情世故再如何無知冷漠都不可能不針對她的盛情邀請作出回應。於是,你接下生平第三份工作(文學獎工作是第二份,更早以前在大學時期出版武俠則是第一份),並且短時間裡想了六、七個徵稿活動。既然這三、四年來都是依靠文學獎工作生活,舉辦這樣的活動也是合理發展。明日武俠電子報的經費雖有限,但誠意十足,放眼島國還有誰願意為武俠每個月掏出錢來辦報呢?而且你也預算著把自己可以支領的那部分薪水都讓出去,讓那些願意寫武俠的人領一領說多不多但到底還算實際的獎金。唯夢媧溫柔地提醒你,當以盡量不賠進太多自己的時間與金錢為原則。她很清楚你對武俠又頑固又狂熱的個性。她怕你一頭栽下去,忘了自己原來在做、應該要做的事。你對身為武俠人是非常自豪的,你總想讓大武俠時代再降臨,你總想要為武俠再多做一點事。然而你和夢媧還要生活,生活不會因為你對某件事熱情又強烈就放過你們,現實生活一點都不仁慈,它會用冰冷而暴力的形態追在後頭,絕不輕易饒過任何人,你們當然不會是例外。是的,你必須謹慎。在武俠式微的年代,整個島國還在寫武俠、閱讀武俠的人口急遽減少,這是嚴厲的現況。動輒幾十萬字才能經營的武俠小說,費時又費工,哪裡能夠和那些快速投入一次燃燒的愛情小品、輕小說相比(據說現在還有BL武俠小說,好吧,你不能否認初初聽到這個類型,你心中真有一種什麼玩意兒的鄙棄感,然則,你立刻修正這樣的觀感,如果它真的隱然蔚為類型,那麼就有其必要正視,也許之後你應該找個熟悉內情的人來寫寫它發展的趨勢與輪廓,如果你找得到的話)。事實是武俠人成了少數。那個曾經是最大宗閱讀類型的盛世已然消竭,不復尋覓、再現。而最近,你由衷納悶著:姑且不論有沒有真的把詩寫出一定的格局與風貌來,但據說一塊招牌砸下來三個人之中就有一個是詩人,換言之詩人的數量是極多的(但其實詩人再多也沒有業務多吧,詩人這種賠錢貨恐怕沒真有一點能耐與意願大概也撐不了多久總會破洞落跑的),但怎麼就沒有一砸,嘩啦,別說三人,十人或百人之中就有一個是武俠人呢?這比例對你來說實在太內個了。真不可思議,難道武俠居然比被大部分人視為畏途(陌生野獸)的現代詩還難寫嗎?總之,你不得不轉換腦袋去設想小武俠時代的可能:「武俠,非你不可」系列活動的第一彈微武俠徵稿,就是你的第一步嘗試。你希望它能有一定的功效,你希望。但這並不是你能掌控的,你只想盡可能不搞砸這些點子,同時也讓非武俠族裔的人理解到武俠並不遠,它其實可能就近在生活裡,一個眼神就是一把刀鋒飛來,一次戀人間的對話就是毀天滅地的大對決,一個突然無家可歸的家族就是大俠可以跳出來主持正義的光明時刻,一個與貓生活在河岸旁開店的女詩人也能是秘密暗殺社團的首腦……究竟哪裡難以入手,你委實百思不得其解。你在此拉拉雜雜寫了這麼些字,真正想說的不過是:武俠人是你的國籍身份,武俠則無疑問地為你的祖國。你想為祖國吸引新的住民(也許移民潮?),而你必須作這樣的宣告:這塊因為多年廢耕、正恢復養分與彈性的沃土,十二萬分歡迎有更多的人加入書寫行列,希望大家一起來愉愉快快、大刀大筆的,玩武俠。

 

  6-前

  照例,不分節的詩,你與夢媧需要自行切分來讀。這首〈你的祖國〉,你們決定劃作兩個部分。這裡先讀五段。本詩第一句是:「A,你的祖國內部/是一個工廠」,工廠事實而今普遍在,連世界都只是一座工廠,人人不過其中的零件組成。跟著詩人又指出其製造流行的夢幻,還有美德與制服,甚至接吻的步驟,也把戰爭編成連續劇──你反射性想到的是美國好萊塢罐頭工廠的那些戰爭電影,戲劇化的、賣弄英雄主義的罐頭電影,關於製造,的確沒有比他們更能藉此進行大洗腦作為,連愛情電影裡的性交看起來都雷同得很,步驟相當的嚴密,至於美德和正義則完全是簡化的、膚淺的,缺乏可能性的。第三段,詩人提到A的祖國盛產核彈、基因食物、桃莉羊、複製人、民主自由等等。緊接著,第四段這麼說:「在你家餐桌上幸福/可以加減乘除刀叉齊飛」,你覺得這樣的句子具備意識與心理寫實性,詩人將幸福這件事能夠以算式計量且餐桌刀叉齊飛的景象描寫出來的同時,也就暴露了在那個國家幸福亦是一種物質的兇暴現實。第五段,詩人表示A太高了,高到她以為「冬天你的鼻子會下雪而我的頭/剛好夠你用手撫摸/像一個虛擬的/恐怖份子」,這樣的身體之高度,奇異地與鼻子會下雪、恐怖份子作結合,有種特別陌生化的感覺,讀來冷冽,而且藏著某些位階的隱喻,很深邃地指出那個帝國向來自視甚高的姿態。

 

  6-前-1

  他是一個好人,一般來說,這是大家對他的觀感。但你不那麼認為,你總覺得這個人藏著深深的惡意,很深,深到連他都誤會自己是好人,做的每一件事對這個世界都是有貢獻的,有好好的繳稅、投票、結婚生子、上班、回家,世間要求的基準,他都達到,而且做得相當完美。他從來不覺得自己會犯錯,就算偶而有閃失,也是被別人牽連的,他是正確,絕對正確的──他的內部系統就是這麼運作著的。他從小就是品學兼優,一直到當了老師也都還是模範教師,在家裡,亦是稱職的丈夫與父親,雖然和妻子、女兒互動得很冷淡,但他沒有出過軌,也沒有做過什麼惹人非議的麻煩,相當的清白。但你知道暗影跟著他,就在他的眼睛裡,特別是他對待班上某些特殊孩子的模樣。其中一個是這學期剛轉進來的,那是個遭受父親家暴、被酒瓶砸到玻璃碎片插滿身體、不得不送醫急救的偏差人種。它的臉上沒有表情,又喜歡說謊、偷竊。他瞧著那張臉就有氣。他這麼認為,他有必要好好地矯正它。他得讓它像人,像個標準的人。他對它十分嚴厲,這種扭曲的孩子,就是要讓它付出更多的努力,讓它適應這個社會,讓它變成有用的人,而不是害蟲。他是為它好。他施加各種壓力在它身上,比別的學生更多的家庭作業,在學校時他不准它上廁所、午睡和下課休息,他讓它一直寫功課,一直寫,一直,他要確保它不會在他眼皮下惹出麻煩。他完全不理會社工和寄養家庭的抗議,說他把一個小四生逼到極限。他置若罔聞,他是對的,只有這樣,它才會變成人。他要證明他才對的,那些人根本只是軟弱,不懂什麼是教育,一味的心軟是不可能有成就的。就算後來它拉了一坨屎在他的辦公室,甚至跟蹤他,找到他小一的女兒,它把她帶去學校的體育器材室把小小疲軟的陰莖塞到她嘴巴裡,他還是堅持自己沒有錯,他是對的,錯的是頑劣的它,沒有一點長進之心只懂得報復的它……你想:恐怖份子始終都在,就在人們的心中,在人造地獄裡。

 

  6-後

  本詩的第六段,詩人說終於逃回到族人的住屋,並在院子裡的瘦樹林中找新嫩芽,「瘦瘦的樹林中」,枯瘦,沒有生機的森林場景,於是新芽的尋找是必須的,接著又寫她會在黃昏陽台上猜測隔壁的「兩個好女人」在灶前揚起手臂,「猜測一種黃昏的香味來自/她們的母親/還是不遠的草原」,相當奇異的,前幾段都集中在〔你〕的狀態,祖國的風景,還有〔你〕高居一切的恐怖感,忽然切換了略帶緬懷感、一種自性回返的意味。第七段,詩人則寫她有時也會思念那個〔你〕,那些乾淨機到和優雅的跑車品味。第八段僅得一句:「但此刻我不想再跑那麼遠」,是啊,那終究是〔你〕的祖國,而不是她的族人之住屋,詩人還是會回到野林裡,那裡才是她的棲居之所,充滿黃昏的香味,自然的餘韻,而不是那些充滿現代感與造具、工廠結構的世界。

 

  6-後-1

  家園,詩意的家園。對你來說,家園這個詞語代表的意義並不是那麼物質、物體的,它很可能是比較側重在心靈層面上,讓你荒涼、暴動的靈魂啊有安居之感、進行神奇棲居行為的場域。也許家園的真正意義是野地的回返,到那精神的野地裡去也說不定。武俠就是這樣子的家園。詩也是。它們都顯示在你這個人身上。它們是多數人視而不見、聽而不聞的火焰和流水之歌。它們為你構造了可能的高度與深度。而你迄今為止都還在尋索那不可抵達的高度,那不可窮盡的深度。詩歌與武俠的關係,原來是相對的,一廟堂,一江湖,但來到了當代,當經濟價值綁架了全人類使得世界成為唯一巨大的工廠以後,它們就沒有相對的必要,因為它們都成了少數的技藝,止得少數人關心的邊緣地帶。如今,它們都野莽莽的,都具備邊陲的氣味。但或許因為如此,你還能如此安心自在地於無暴發戶的靜謐宇宙裡觀看詩意的生滅起伏。它們是你的家園。你總是反覆地認識它們,並錘鍊自己的能耐,以便更有資格進入其中。同時,你必須保持後退。彷彿唯有如此,方能在人類盲目的全速前進裡,找到停止的機制,俾使美好的光暈重新來到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