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夢媧一起閱讀零雨《我正前往你》隨記〉2-1~2-5-2
2-1
這首詩一開始便和前一首〈我正前往你〉不同,有著相對來說密度較高、節奏也更強烈一些的詩句操演。此節的〔我〕沒有睡好覺,還可能會嘔吐,正在火車站的椅子上讀著書,有波赫士,而他和行李足以安慰〔我〕,緊接著,「我的淚淹到一行字上/但沒有滴下。它們不輕易/離開我。我儲存了一整座水庫/夠用好幾年」,在波赫士的書,有詩人的眼淚淹至了,但她卻又說沒有滴下,並呈述她的體內有著一座水庫的量,你委實被這樣的敘述糾扯住,似乎是某種感動深深地與書上字句交通,而在現實之中發生超現實的畫面。詩人又寫,「最近眼睛壞得可以壞到/可以理解波赫士了」。這一句你和夢媧都很愛,因損壞而更接近那個偉大的盲眼大師,這個壞就有了真正的開啟的意義。〔我〕將要經過〔你〕居住的海洋,〔我〕會看到〔你〕的懷裡有〔我〕,且「把我的骨頭磨出水來」,你認為這一節的意象是液態的,是濕潤無比的,而〔你〕磨著〔我〕的骨頭磨出水來,則有一種柔軟得情愛或者神祕哲學、詩意的味道。再下來,〔我〕說想回家,而車站的人更像是親人,〔我〕甚至想向他們微笑,最後是,「但沒有人打擾我/我秘密地/把翅膀張開」。在你的想像場景中,原本詩人還低著頭、揉著眼睛讀著波赫士的書,忽然一個鏡頭搖晃,她打開了翅膀,飛昇了起來,而無人注意到,她是秘密的飛翔之人──而這約莫就是閱讀最神妙的地方吧。
2-1-1
今天,和夢媧約會,今天,是真正巨大的閱讀,今天,才是情人節,今天,一整天芬芳、濕潤而美好,今天,你們的翅膀,豪華地展開,今天,在只有兩個人的世界構圖裡,你們像水,切膚地親密,今天,是往後無數個今天的再現……
2-1-2
在前往夢媧的途中,你總是搭乘高鐵,偶爾會需要在左營轉台鐵的區間,那是老駝獸一般的藍白二色間隔的火車。火車在你的生命是不常發生的。在遇見夢媧以前,火車與你的牽連係五根指頭內可以算出的次數。而老舊火車在蛇行的這件事,卻有種奇妙的詩意,在每一次的搖晃之中,你或者望著高鐵窗外流動的風景,或者坐在區間車貼兩側的硬底座椅發楞,發現自己愈來愈思念夢媧,直到她就在你的眼前,你還是無比、無比思慕她,每一次你總是被對她的驚豔擊倒,每一次你總是不由自主地臣服在她的美與深邃──於是,你明白不能重複體驗的事情,對你來說,是毫無生命力與美感的。那種可以反覆、反覆發生的歷程,才是戀人之間最實在而美妙的滋味,縱然是同樣的行旅,同樣的姿勢,同樣的情話,在規律的、毫無變化的表面以下,卻有著無邊、曼妙的演化。一如寫字,一如閱讀。你至今為止的書寫和閱讀,總是在尋找值得再書寫、再閱讀一次的文本。無論是寫字或者閱讀,都是為了發現第二次,以及其後的無數次。能多次被書寫和閱讀而不煩膩且屢有所獲的素材或文本,出乎你意料的多,然在一次書充斥和強調青春、無知與快速至上的年代裡,仍舊是要命的少數,因此顯得特別珍貴。你總是要狂喜於對那些少數存在的探尋,而夢媧尤其是僅有的獨一無二,而你們的骨頭不只互相磨出水來,還磨出了蜂蜜──是的,夢媧是你不斷再愛一次,以及此後無數次的戀人,在生活,在地上,你們都將持續而綿延地發現與認識彼此……
2-1-3
作為一個少數主義者(在武俠人、不出版詩集的詩人的身份以外,你顯然來到了第三身份:少數主義者),你特別喜歡那些被大多數人遺忘、抗拒學習與認識的事物。少數跟菁英主義無關,菁英的意思難免是要掌控多數的,係在金字塔頂端成為傲慢的神祇,而少數主義者卻是在邊緣,在底層,被摒除在多數人以外,只求在少數者裡面自得其樂,既不想被多數收編,也抗拒指導多數,造成什麼風潮。你滿足於以一個少數主義者的姿態,並無意與更多的人達成連結,偶爾與同樣為少數者的美好人種交會,有一種溫柔的深入與換取,也就很足夠了。你的野心祇是跳好一套你所能編排的,純粹而具備整體性的舞步,單單只為了自己的樂趣,當然還有夢媧。以是,少數可以就是你與夢媧,你們,兩個個體,一對戀人。夢媧的美是非標準美女的,她幾乎不化妝,從不使用假睫毛、瞳孔放大片等多餘、累贅的物品──你亦總認為化妝是為臉穿盔甲的動作,是武器裝備,很難令你愉快──而夢媧活在她的美裡,有什麼料就是什麼料,她的美是安靜的,是不願意透過假造之物讓自己獲得與他人的標準統一起來暫時性、貧乏性的美感。夢媧站在流行以外,她的美源於她以自己本來的面貌而美。夢媧美得如此氣定神閒,如此大器,如此讓你震動與驚豔。而你們確實是少數的,走在少數的行列,你們的眼睛淹著對方的淚水與凝視,你們始終都明白:少數是美的,美得如同一種被遺忘的秘密,美得緩慢,美得綿延不斷,美得彷彿靜止,美得異樣孤絕,美得就祇是你們腳掌的本身──少數是美的,那是最美麗的微小姿勢,少數是美的……
2-2
詩人寫「啼哭是一種自救」,跟著是火車開了,所以火車的鳴叫是為了自救嗎?而滴在窗上的眼淚,「一行一行/有的不太合作/好像有些疼痛分段/進行」,在啼哭以後,自然有淚水了,這火車的眼淚就在窗口(眼睛),但怪異的是它們還能不合作,且一部份的疼痛分段進行,也就是說眼淚所包含的疼痛感,像一節節車廂在運動囉?再來是非常棒的一段:「獨自一人時比天空/堅強。天空放聲大哭/但沒有打濕行李」,你怎麼讀都覺得奇妙極了,人比天空堅強,於是天空居然要大哭了,但它沒有讓行李濕去,這與1的「我的淚淹到一行字上/但沒有滴下」恰恰對應,所以這樣的哭泣是一種巨大的情感的抒發?而行李裡有什麼呢,有蠟燭、筆記本,還有Emily Dickinson,以及「我和/十九世紀。互相捏在手心」,蠟燭和眼淚,還有微弱的照亮都可以發生聯繫,而詩人衷心喜愛的Emily Dickinson也在行李裡,還有書寫時的筆記本,最奧秘的是還有〔我〕和十九世紀(Emily Dickinson活著的世紀),這兩造且互相捏在手心,亦即〔我〕裡有十九世紀,十九世紀裡又有〔我〕,確實是神祕的,而這些東西都沒有潮濕──你這麼想向著,詩人在火車上,帶著書寫與閱讀的必要配備,她一邊在閱讀裡返回十九世紀,一邊又留在她所在世紀專注地書寫著,她顯然在啼哭與無有潮濕的兩種極限轉折著,而這不就是寫詩與閱讀的絕妙隱喻嗎?
2-2-1
你前天去聽虎爛大王(兼任盜竊大師)駱以軍與柯裕棻對談。柯裕棻坐在那裡,就是個讓你會想到楊乃文的冷豔美女,像是冰雪雕的,顧盼間疑似會凍結人,說起話來嚴密、拘謹,好像等一下要拿起教鞭,唰啦幾下,用千束箭射出般的眼神,讓人有種樂意被虐被貫穿的慾望質地,你幾乎以為她馬上就會說,同學們,振作一點,上課不專心,討打啊,還有……你腦中沒出息地閃過某些無聊的色情畫面,究竟為什麼一個堂堂的大學教授、散文家要被你這樣幻想呢,該死,真該死。總之,這是你第二次實際視聽駱大王的虎爛神技。他真的是一個有著強大說故事意志的說書人,麥克風一到他的嘴邊,就像一枝幻術之筆,可以在空中寫上清晰的、滑翔的文字,一下子就闖進了你的耳朵、意識,每個伏筆、轉折和陡然地、看似毫無關連的跳躍,都能明白無遺地勾勒出一完整故事的龐大模樣。你想,他一定是熱愛到處跟人打屁、哈啦,隨身攜帶著故事的宇宙移動,以便虎爛到極致吧。而現場人之多,著實讓你不習慣,很想轉身逃遠些,別困在那裡,困在一大堆陌生人體溫裡,但你還是讓自己的腳釘在原地,靜靜地聽完兩個人衰到爆(挫屎)的人生黑暗經驗,還有一空曠孤絕、一離奇神祕的兩種溜冰故事……你會在那裡,主要是駱大王對你來說,有一個特別的私人意義,亦即當你對他的小說上癮的同時,你忽然就開竅了,三、四年的強迫症時光,每天被封鎖在藥和昏睡仍舊想要寫字的心心念念,一下子全都甦醒了,你像在霧中發現一條崎嶇的小路,知道接下來該往哪裡去──他的小說就像是一道小說之門,讓你理會到你此前的三十幾本武俠小說全都是膚淺的、猶如練習本的習作,那些只是單憑直覺寫出、毫無技藝可言的廢渣(你必須慚愧懺悔對那些紙張的無意義謀殺),而你還不夠用功,你還不夠頑固,你還不夠專注……唯那時候,你知道,你可以開始寫你想寫的小說了,你有你能寫的故事,你必須持續追索並不存在的完全的虛構,你很微弱,但你有你的語言可以說,你有你的殘破與敗壞可以運用,你有你的錯誤和傷害值得去撫摸,而這一切都是彼此醞釀、包覆和裸露的──於是,你繼續前往。
2-3
詩人寫著今天不幸福,因為又冷又潮濕,雖然肚子不餓,但天氣暗得「像退回十八世紀」,於是一連串十八世紀的老場景,打更者、燈籠、杏花、柴火等等都復還了。此時,因硯凍結,是以主人居然讓「粗心的奴僕被打發/到二十一世紀/借一隻快筆」,這個時空穿越、轉換的意象真是驚人,詩人在2節裡強調她與十九世紀相互包覆、含有,但情境遽然變動到十八世紀的奴僕被派至二十一世紀借筆,且是快筆,一與緩慢作為對立的迅速之筆(現代化的筆),更離奇的是這個奴僕「他撿到一個新名字並且/穿上主人不認識的/慢跑鞋」,舊人穿新鞋,也是新世紀的人了,彷如一傳統之物的換上新裝──你愈讀就愈是喜歡、佩服詩人在閱讀之中逆溯,在時間裡的自由穿梭(時間於她,顯然是可折疊式的,足以並行無礙),同時以當代的詞語重新書寫那些往日並貫穿古今的大作為、大氣魄。
2-3-1
你喜歡喝espresso,每天起床,在傳app給夢媧以後、刷牙洗臉以前,你總是會以多年前買下的義式濃縮機煮兩杯厚重的espresso召喚你的靈魂。那幾乎有點像是儀式了。在夏天有時候你會加冰塊,在冬季有時候你會加熱牛奶、打奶泡變成Latte,或者乾脆用另一台滴漏式咖啡機,煮美式咖啡──但你最喜歡的始終是espresso,而後面的那些作法都祇是因為份量的問題,當你進入書寫時總習慣手頭上有一點什麼東西可以喝,而espresso通常一煮完,仰頭一倒就沒了(你老望著空杯子想著它會不會冒出來再自行充滿),雖然黑色的液體會滑入喉嚨,留下切割一般、猛烈而短暫的龐大感受,但對於早上至少要寫二到三個鐘頭的你來說,始終是太快了,唯你答應夢媧一天決計不超過兩杯且晚上不喝咖啡(說到這個,昨日阿米新書首賣會在梅也家咖啡畫室因為現場只有拿鐵,你遂破戒了,這件事還沒有向夢媧報備啊),因此不得不改以其他處理方式渡過你的咖啡覺醒時光。今天,你也一樣這麼做了,而你立即想到阿米小說《慾望之閣》,除「火宅」外的每一章,都濃縮至終極狀態,隨便挑一段出來,加入更多細節的敘事,幾千字乃至於萬字,都仍然會是飽滿的滋味,譬如「『島,妳忘了?』/一段不用跳舞的歲月。/但不屬於我。/『那麼遠。腳不痛嗎?不是不能遠行。』/慾望貫穿了我,穿出去使我不回頭。但終究──/『妳聽不懂的音樂讓妳跳著舞。』/『那是短暫的舞蹈。』/箱子裡標示,錯亂時序、走失的臉譜,每一個紙箱之內,一群粉彩色的臉。/不同夜。/『憂鬱,瘋狂,孤獨。』向原妳離我並不遠。/『我們。』/還是相遇了,不是嗎?……」──真是可怕的濃小說。而第一章「火宅」(你更傾向於把《慾望之閣》的各章節都當作是一則短篇小說)相較於其他各章,則是經過稀釋的,節奏強烈、畫面狂野,但並不擁擠、壓迫,反倒具備某種細密的光澤,阿米說是由英文翻譯過來的,是後來才加進去成為第一章,換言之,這或許就是鴻鴻一開始想對阿米問及的事後書寫吧,當事情過去,深入記憶重新檢視,便有一定相對位置,故事的空間也就自然而然的產生了,這樣的書寫便具備著清晰的流線性。阿米的詩直接、乾脆而深刻,對於詩來說是難能可貴的原音天籟,但以小說這個載體而言,她的詩寫法終究是太爆炸、太密度了,沒有多少人能夠一直容許毀壞一切的大爆炸在眼前持續地發生──阿米往後也許可以先以英文書寫小說再翻譯成中文(像是學波蘭文重造語感的林蔚昀或在美語裡發展中文語境的哈金),如此既能維續她小說裡的震撼彈效應,又能適應、貼切小說敘述的規格,只是你不免又要想這是絕對必要如此的嗎?那倒也不一定,祇是單純你個人對阿米往後第二本小說的期待罷了。阿米的《要歌要舞要學狼》是求生之書,但《慾望之閣》卻是終結之書,是在遍地破裂、狂暴而殘碎的人性圖像裡化演世界毀滅與其後荒涼之中渴望被尋找、與希罕人種相互撫摸與撞擊的後末日之書,阿米在多種人格裡自由穿梭,她在小說裡認識這個世界與及無從閃避的各種傷害,而你想到的是她會透過這本對世界的認識的小說,理解到書寫並不祇是對當下的記錄、貫穿,它更可以是對往日反覆又反覆的記憶逆溯、練習,並且更重要的是重新認識她自己,重新認識自己在世間的位置嗎?……這不但是你對一個秀異同代人的提問,更是你對你自己從未歇止過的追索吧。
2-4
第一句是「火車不肯安靜」,接著說大家都在鼓動噪音,而且第二段說只允許某一種動物在外頭飛翔,但不許其他的動物,火車之行進原來就是鼓譟著整個身體的金屬器官吧,而那一種動物是不是意指形態變換無定的煙霧呢?來到第三段又是很精妙的句子,「另一頭的阮籍哭著/快和火車相遇了/(──火車喜歡走上窮途──)」,詩人最厲害的時間特技又來了,古代的阮籍與現代火車的撞擊,窮途這兩個字亦相當微妙,彷彿道窮則變的演繹。而就在這個時候「大家要裝瘋賣傻」,裝瘋賣傻不就是阮籍那些竹林七賢最著名的事嗎?緊接著有酒窖,也有個第三世紀的娘子,她觀察入微,她極注重釀酒的細節,「你可以醉倒在她身旁/(──一整排火車都變成詩人──)/她會一一翻譯你身上/有酒味的詩句」,真是不得了的一段,醉倒在三世紀女子身邊後,在暈陶陶中不免有甜美夢幻的滋味,致使一節節火車都化身為狂奔中的詩人。另外,她還能翻譯有酒味的詩句,從醉倒如〔你〕的身上──你多麼喜歡翻譯一詞,對你來說,你總以為寫字(寫詩)係從自己的腦海或者過往所學習的種種文本翻譯而出──很顯然的,詩人在這一首〈我和我的火車和你〉的世紀連結車廂的神祕之旅愈發繁複、巨大起來,彷彿火車正在變形(像是變形金剛一般),而且足以容納整個文學史……
2-4-1
意外地收到了華美厚重的《不良:莎妹書/Be Wild:Shakespeare’s Wild Sisters Group》,主要是你買了莎妹劇團十五週年的套票,當時他們就說會附贈紀念書,但你壓根忘了這件事,去年的這個時候你還陶醉在劇場時光裡,能夠支撐自己喜歡的劇團才是最重要的,有沒有贈品根本無所謂(──對了,王榆鈞的《沙灘上的腳印》也是這樣隔了許久讓你嚇了一跳地突然駕到)。而更意外的是裡面居然收錄你放在報台上談王嘉明《麥可傑克森》的〈在一代人都長了鬼之後〉──其實如果知道會嵌在這樣的驚奇大書裡,你很願意修改、補充它,免得這會兒它看起來實在很凌亂弱小──畢竟這本書啊真是狂野奔放的壯麗陣容,你忍不住立刻依照你最喜愛的順序,從零雨、夏宇、隱匿到駱以軍、吳俞萱、阿芒、葉覓覓、阿米、林蔚昀、廖偉棠、林婉瑜、顏忠賢、鯨向海、楊佳嫻、唐捐、印卡、黎煥雄、簡莉穎、夏夏、紀大偉、潘家欣、蔡仁偉、陳允元、……跳著翻讀起來。莎妹太屌了,居然找這樣一大票多麼像是各種球賽的夢幻明星大軍的組合,重新詮釋他們的劇目,屌到讓人全身都開花。尤其是你讀到詩人寫與劇場《膚色的時光》──你可是紮紮實實地坐在下頭看王嘉明在舞台上大玩魔幻,以兩邊觀眾席包圍舞台形成的陰陽兩側做出明中有暗、暗中有明的影像敘事,深深撼動你心中的劇場世界之建構,而你念念不忘的此劇目正巧由你最喜歡的中文詩人再詮釋──互文之詩〈膚色的時光〉寫著:「我吃著他的腿的那天早上/他想離開他的皮膚/攤平像一張易碎的地圖//我的心臟是橢圓形盛開/如桃花他捏在手上毫不在意//他進入我裡面掏著/我也快把他吃完了//我們剩下嘴/互相比賽/……昨天的昨天/我們鑽進皮膚裡/尋找//皮膚跑進明天//我們必須再跌一次跤/跌進那些路徑那些時光/……」,以「妖魔」為子標題的這首組詩,讓你再度感到如〈野地系列〉、〈飲食系列〉、〈神話系列〉等詩地震般的搖晃,簡直是皮膚的小史詩,你幾乎要不能自主地醉倒在這些擬真一般的愛情切割現場裡,每一口呼吸都是鋒利的空氣,以遂行最溫柔的暴虐──此時你腦中卻莫名其妙地鑽進了一首庸俗、濫情但確確實實運動中的情歌:啊,多麼痛的領悟……
2-4-2
仔細一想,從二零零六年開始看劇場,到二零一一年年中(這以後除蔡明亮神奇回返的《獨角戲》外就再也沒看過劇場了),這五、六年間你幾乎可以說平均一個星期進一次劇場,最密集如什麼什麼藝術節時,還得趕場,一星期看個三、四場是挺稀鬆平常的,但那股火熱勁兒幾乎淹滅在你和夢媧相戀的時間點上,除了屬於劇場的絕妙趣味都可以在夢媧身上獲得以外,或者更是你正一步步刪減外掛程式,找到真正屬於你這個人的終極軟體的緣故吧。於是,首先是漫畫(四千多本,封箱)、再來是音樂(一、兩千片的卡帶與CD)與各種大中小型演唱會的禁絕、再來是DVD(兩、三千張,包含島國、日本偶像劇和美國影集)的停止累計,跟著是各種類型小說(武俠、科幻、推理、驚悚、懸疑、恐怖等等,應該有五、六千本吧)的退場,然後是劇場之火(一、兩百場或更多)的止息,電影亦從一個星期看三片縮減為平均一部,往後或許會更少,電影觀後感也得擠出時間的零餘部分才能寫──時間到了你這會兒的年紀已經不再是加法,而是逐漸傾向於減法,你明白到接下來的時光一寸一寸短少,恐怕難以浪費在那些仍然美麗但始終不是你主要在做的領域與事物上,你必須絕對吝嗇地使用時間,精確地享受時間。如你這樣的少數主義者,其實更該著重於少的美。在因為少所產生的限制裡,感應、發揮那無窮無盡的自由。世界各種龐大的趣味就讓世界去消耗,你只要守著你真正能在乎的、手頭上僅有、如今還日日持續書寫的武俠和詩,以及與夢媧還有你們的兩頭兒子貓帝與魔兒一起建造你們的生活,也就夠了。生命到頭來,能擁有這些,已經萬分僥倖了──如此,這便是屬於你們的人間劇場了。
2-5
詩人在這一節先提到在火車上閱讀,而她喜歡「淤泥」這個字。第二段則問現實是否能超越,此疑問則直接表現成「洗衣機的聲音/像緊箍咒」,你覺得這看來淡平的句子相當值得玩味,洗衣機洗衣物的迴旋形式和發生的聲響確實都如孫大聖腦袋瓜上的緊箍咒,它也的確是現實,同時回應著淤泥狀態。第三段更酷,她寫:「還有一種機器──能消解/矛盾嗎」,消解這個詞語跟在第二段的洗衣機意象扣結,產生一種對如衣物纏結般之現實的再探問。其後是在火車上聽鋼條的碰撞和傾軋,仍然與洗衣機、緊箍咒呼應。第五段是「宇宙太狹小了嗎/如何掘地便埋/把火車輕忽」,又是教你驚豔的句子,「宇宙太狹小了嗎」,可以和費爾南多˙佩索亞說的「我的心比整個宇宙還大一點點」對位來看,在這樣的語法裡,心始終是超越一切的無比壯大,而詩人說要就地掩埋(淤泥的變形),要把火車輕忽,也就是對不斷發出傾軋噪音的現實的抵禦與飛越吧。第六段,她要「從最初出發──這個虛無/被建構/成龐然大物」,第七段則說「這個土木形骸/拆碎以後──/(淤泥這個字──/我喜歡)」,宇宙這等虛無自然是龐然大物無疑了,而隨後的土崩瓦解後,又回到這一節起首處的淤泥意象──你想像著詩人原本端坐在火車裡閱讀,在讀至淤泥一詞時,忽然她的靈魂擴大,大至超脫了火車,像是她變成宇宙,又像是她隨身攜帶著宇宙,至大至小都是一體的,外相與內裡也可以等同起來,於是虛無、土木形骸也獲得一致,結構和解構亦是往返疊結的,如此火車和宇宙便是能貫通的吧,而淤泥般的現實也將有了超越的可能。
2-5-1
關於超越──昨日下午在青康藏,晚間在有河Book。前者是《歪仔歪˙詩:NO.10》臺北發表會,後者是逗點文創的黃崇凱《比冥王星更遠的地方》。午後時光,看見詩人,你最喜歡的中文詩人,你心目中詩人的絕對原型,那名詩人。以及更多其他的詩人們,有可親讓人溫暖的前輩詩人黃智溶、超酷如閃電般來去的楊澤、自彈自唱的劉三變、期許新世紀有現代詩盛世的趙衛民、讓詩刊封面好看得不得了的畫家許雨仁,還有你從未看過但私底下或買詩集或在文學獎、臉書交會的詩人,有哈啦無敵鐵金剛為詩的張繼琳、對文學展示了堅定而熱情的曹尼、以攝影與紀錄片鎔鑄於詩的楊書軒、一步步穿過毀滅的柯蘿緹、論說與口述一樣精準的一靈──而你祇是坐在那裡,很舒服的坐著,像是在幽靈置身於他們的屋舍裡,安靜聽著他們口中與身影流洩出的字詞在空中來來去去,你舒服得想睡。而你這兩、三年來幾乎每天都要讀的那名詩人的背影就坐在你前面,那是一種與巨大直接面對面的神奇時刻,詩人在那裡,她是一個質樸的、任何煙火都將被她洗去的存在。第一次看見她的震撼就如同目睹隱匿在有河Book琉璃易碎物行走一般,或者是在畫展裡遇見阿翁張望著好奇而明媚的眼神,都是又驚奇又夢幻。對你來說,她們就是光線,她們就是超越。後來你和詩人說話時,自認為詞語機器的你,腦袋卻致命的空白,幾乎可以毫無疑問地倒入整片天空傾洩的冰雹。你是喜悅的,但你的喜悅是冷冷的火焰在胸膛運轉。晚間時光,幾乎是上一回王志元《葬禮》分享會的原班人馬,不過又加了好些人陣容顯得更龐大──你享受對《比冥王星更遠的地方》的閱讀,你喜歡小說裡的惡意與身世後方的暗影的構造,那是純粹而普遍人人皆有的邪惡。你喜歡每個人都包含著自己的冥王星(世界的另外一面)的隱喻,那對你來說也有著超越的感覺。而關於雙重虛構,你總要想起卡爾維諾在《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所提多產作家與難產作家互相想像彼此正在寫的書而最後寫成同樣一本書的那一段、波赫士〈雙夢記〉及其他、董啟章《天工開物˙栩栩如真》、村上春樹《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1Q84》──但你更喜歡重寫的概念,你覺得重寫概念是一個可以不斷重寫的模式(實際上,你相信書寫無論即是在個體身上或整個書寫的歷史長河裡的持續性地重寫)。那是你最近的書寫一直在做的事情,無論是武俠或詩。這或許是由於你這麼想:因為能夠反覆反覆地進行,在經驗裡不停地重來,超越才有可能發生。
2-5-2
關於超越──你想起有一次這麼答覆:「我想以我來說,這是境界的問題,在『是』、『不是』和『又是』的風景之中,我企圖摸索自己的詩的樣貌。當然過度追求秩序與表現風格本身是危險的,它可能虛假而單薄(事實上經常是如此的),就像有些電影大師的某些作品總是完美得驚人,操弄意象與符號到令人髮指的地步,但在讚嘆他們怎麼有辦法這麼天才想出那些梗的同時,又會覺得那完美控制的模樣偶爾叫人疲累而厭煩(譬如我非常喜歡的蔡明亮、金基德等等)。不過這前提是我得提煉到可以反省自己原來已到入魔的階段才得以放下那些手中牢牢建構掌握的刀。但可惜的是目前無有抵達那邊。我在想,棋子本身也是個局,散落的棋子之美,不遜色於整個棋局之結構。而像是契訶夫死後不斷被挖掘出版的那些散落的珠玉,相對於他個人以為的傑作(他自行選入全集的),並不遜色。然這樣的大師手筆,灑脫寫意,毫不強求,但又有其美麗的漫遊姿勢的境界,似乎還不是目前我所能掌握的。我必須去追求建構自己的秩序,而在緩慢形成的同時,再慢慢地放棄它,摒除它。這應該是很遙遠的事(我很慶幸它那麼遙遠,讓我一直可以漫遊下去)。繁星是一個整體,但它們又擁有自己的細節,局部和一致性的交通與共容,看起來都美,都美。謝謝你的反向回饋,讓我有了這麼一段時間的愉快思索。」任何帶著疑慮的提問都讓你覺得有必要重新檢視自己的詞語與思考,你好奇地翻開自己的皺褶,看看究竟裡面有些什麼料──你記得似乎是喬丹說過的,飛起來不難,難的是怎麼落下。但對你這種只憑藉閱讀與書寫學習如何去行走的人來說,光是飛起來就夠困難了,因為你得要理解如何運用整個身體的力量堅毅地與地面抗拒、衝突與跳躍,而達到飛起來的效果。在思考落下以避免摔得狗吃屎前,眼下你需要的仍是如何前進到宛若飛翔的狀態──超越,那就意味著你得經由決計不會饒過你的重力開始,將那些堅實的、但又是柔軟的,等待你進行變形的記憶材質,憑藉虛構的本事打造一個空中漫遊的魔幻風景。而每一次超越都來自於不斷累計的重力訓練,而你始終在練習、準備和鍛鍊──等待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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