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02-22 23:43:35九十九我魔

〈與夢媧一起閱讀零雨《我正前往你》隨記〉1-26~1-30-2

 

 

 

 

  1-26

  這一節,最精彩的句子是:「空的容器/在空中」,以及「身體每天/放出一條小蛇」,前者是一種思辯,虛空是容器,而虛空包含著虛空,沒有邊界之物的本身就成為一種邊界,它也就構成自己的外部,但又深處在自己的內裡,諸如此類,是嗎?而後者,放出小蛇的身體,詩作為隱喻,你想到的是,除了更實際的排泄物,蛇應當也是慾望的釋放與展現吧。那些小蛇後來應該「從天空/遁入泥土」,而天空又跟在空中的容器相連,甚且與本節的開頭「九轉之後/返回」感覺到「內氣充盈」的狀態服貼地對應著。你想到的是小蛇進入泥土以後,後來又如何了呢?那些慾望會生根,乃至於開花?而一條接著一條的釋出蛇,身體還會裡的蛇還會生成嗎?你想著這些事,無意瞥見地板上你淡淡的影子,忽然覺得那其實多麼像是一個蛇窩啊,以致於滿屋子蛇亂走的景象,難以遏止地在你腦海中奔跑了起來。

 

  1-27

  上一節的蛇,在此處被「留在洞中」,蛇不遁入土裡,而是在洞中,在黑暗裡。且「所有病人/返回」,返回,這個詞語一直與前往相對。詩人又說「與光共存/(此時光亦病著)」,病人與病著的時光一起共有共在,這似乎是再自然不過了,病與病人的風景。而要用什麼姿勢呢,是「躺著/還是睡眠」,所以躺著與睡眠不同嗎?一個是深沉的進入意識歸零的狀態,一個就只是單純的躺臥嗎?詩人說,「讓他安靜/而你/隨時/被叫喚」,安靜與被叫喚彷彿有個圓滿的互生性,而病與詩的關係是什麼呢?或許病人的核心也存在著光線。你想,那個〔我〕正前往的〔你〕,是詩的隱喻,是光線的覺醒、生成吧。而病著的時光一直安靜著,如如不動。而詩人帶著你繼續前往那些被喚醒的詩裡。

 

  1-28

  這一節雖然很短,但很精彩,先是「我將到對面/觀看昨日」,將,也就是預計中的行動,可能是未完成,是一種期許,而對面是哪裡,是這裡的另一邊,是那個正要前往的所在吧。然後是「看到他/心胸狹小」,他是一個實體的對象呢,抑或就是指涉著昨日呢?最後一段是「被迫/和大雨/綁在一起」,和大雨綁在一起,多麼讓人驚豔、沉醉的句子,大雨,濕淋淋的風景,與之綁在一起,哪裡都去不了,這就是昨日的樣子?你閉上眼睛,想像在你身前的對面,有個影像輕巧浮出,那是你,昨日的你,看起來就像是鬼魂,濕淋淋的鬼魂,和大雨綁在一起,看起來悲傷得不得了,遺棄的過往,如此清冷、寂寥。你和昨日的你,這就是詩人所看到的靈魂造景嗎?

 

  1-29

  詩人說到卡夫卡,現代小說最偉大的飢餓藝術家,在夢裡,卡夫卡說「這些機器/都擁有妖術」,機器,那些審判的機器,在流刑地裡,沒有人可以逃得出的現代機器。而且非常嚴酷地指出「給你乾淨的衣服/豐富的食物/把夏天變冷」,現代機器,便利,快速的生活機制,衣服是乾淨的,食物是豐富的,但付出的代價是天候的轉變。以及,「掌握交媾權/令你躺下/不得翻身」,是了,不得翻身,在現代這個堂皇的名目以下的人們啊,永世不得翻身,因為生活最大,為了生活的延續,為了那些又方便又豐饒的慾望,就繼續被安靜地強暴著吧。最後,詩人寫下,「我夢見卡夫卡/依照機器的形式/造出另一批人/進入新型的車廂」,另一批一樣的機器人,像原來的人,新型的車廂依然是現代的機器,於是這就是迷宮了吧。一個龐大得無人可以逃脫,人人都孤絕欲死的,冰冷的異境。

 

  1-29-1

  Kafka迷宮。夢魘。沒有終結的迴路。孤獨的完全化。一個人在體制裡的被飼養性。世界的世界。驚嚇盒。飢餓。寒冷。絕望。所有人的。有關於語詞的深度與可能。面對當代與文明,任何人都是妓女。趴下去,翹起屁股。噓。安靜一點,適應自己正在受難的姿勢吧。強暴和更多的強暴。你和其他人沒有分別都是魚肉。渴求強大一如變形金剛是一持續增長、肥大的童話。幻覺。正義失去維度後只是口舌上軟糖似的發音。思索停頓之際未來就只是一則快速通向終點的末日之詩。然而思索多麼讓人痛苦。思索意味著無法閃躲誠實的發生。人的處境是陰慘不堪醜陋而悲哀的。無以縫補的支離破碎。你活在機器的體內並且漸漸變成機器的一部份。在販賣英雄與神話的年代裡如何去支撐作為人的尊嚴與條件。如何能。詩與愛情能夠協助你抵抗乃至於破解漫無邊際的身為一個現代人不得不面臨的飢餓與絕望之龐大命運星圖。……

 

  1-30

  這一節關於普拉絲,也是這首詩裡你以為相當重要的地方。詩人一開始說要把一滴眼淚分給Sylvia Plath,然後是「孤單的床/墊在海洋上」,並非漂浮,而是墊,宛若海洋是土地般的基實。而神祕的句型緊跟其後,「林黛玉剛走/留下一列名單」,紅樓葬花的林黛玉跟普拉絲,一種激烈如死的詩意,古中國與西方的交會?那一列名單裡又有誰?李清照?Kafka?Borges?Woolf?而你迷戀這樣的語句:「我們把黑暗切塊/露出翅膀/的餡」,黑暗如實物,也許是蛋糕,也許是肉,被切塊,而內裡的東西是餡,露餡了,翅膀的餡,所以黑暗是翅膀了,黑暗是一種飛翔的可能?詩人又寫,「絕望比死亡/更絕望嗎」,絕望和死亡,一種比較的形式,哪一種更陰鬱、慘烈?在這樣的詰問裡,你總有種絕望確實比死亡更絕望的墜落感,死亡再也無須絕望,而絕望是沒有盡頭的,直到死亡終結之時,所以絕望確實是第八宗罪嗎?詩人這麼收尾:「把夕陽冰起來/好嗎」,好,冰起來,把那即將燃燒到底的光線冰凍起來吧,也許就還能有絕望以外的什麼靜靜地滋養、存在。也許。

 

  1-30-1

  今天,你抵達島國南方,閱讀夢媧。溫暖而潮濕、龐大而神祕──你反覆、反覆閱讀她,一次又一次,你愈是前往她,就愈是察覺那些絕望、悲傷何其之大,佔據你何其之久,而夢媧到你的靈魂深處翻轉這一切,以女神的姿勢:救贖與愛。

 

  1-30-2

  今天,那些女詩人們。今天,你去2012臺北書展參加袁紹珊、楊佳嫻的對談。前者的《Wonderland》被鴻鴻評為2011十大中文詩集。你先前就讀過她的《太平盛世的形上流亡》,但老實說,沒有特別喜歡。《Wonderland》本就躺在你的書架上,直到鴻鴻說了那話以後,你才去翻出來(據你所知,有不少人都是因為鴻鴻才重新發現這一本靜靜的詩集),短時間內讀了兩次,而你簡直不敢相信這兩本詩集是同一個詩人寫的。當然確實語句有其脈絡,但《Wonderland》的氣定神閒、那種微妙的靜止,都在在使你驚奇:原來在想像中逃離的姿勢,來到此詩集的和諧、無用武、無何有三階段後,從前往他地、他者的許多經驗裡,剝除了某些多餘的、幻覺性的陳述,她真正地抵達生活,抵達「在地上」,從流亡到流動,你讀到袁紹珊正在選擇迴轉──這是她離開天空的埋葬翅膀之書嗎?而今天,在書展的攤位上你終於、終於買到黃碧雲的《烈女圖》、《媚行者》,簡直奇蹟一般。今天,你看到Wislawa Szymborska辭世的消息。今天,隱匿在臉書轉載之前她對Szymborska的閱讀〈我不知道辛波絲卡Wislawa Szymborska〉。今天,黑暗的翅膀一定是降臨過了吧。於是,有些女詩人頭也不回地離開,有些女詩人正在發亮(並且長得好看),有些女詩人還在二樓書店養貓、看著天空和雲朵、過困苦但教其他人激昂振奮的生活,有些女詩人仍以小說的形式寫詩而且愈寫愈少,有些女詩人繼續在平原與鐵道的縫隙之間過著隱士般的日子……你想,生活和死亡都不絕望,只要那些女詩人們曾經經過或繼續在這裡,你和夢媧都會願意繼續以微小而感謝的姿勢活著──因為總有一天,你們將會遇見她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