４６

〈戰爭〉

　　　　　　哈金（Ha Jin）

以前他們給我一桿槍，

叫我刺殺，叫我射擊。

「讓他們胸口開花。

刺刀乾著進去，

濕著出來。」

目標很明確：

蘇聯韃子，美國狼，

日本鬼子，台灣匪幫。

我殺啊殺，

殺膩了。

戰爭是公共指南。

在這裡我的戰爭

是與影子搏鬥。

敵人看不見，

槍枝沒有用。

那些胖嫩的小手

拎著小捆小捆的鈔票，

掐我喉嚨，拍我頭髮，

時刻要把我按倒在地，

把我變成幸福的蟲子。

一個神祕的聲音沙啞地說：

「活在肉體裡就夠了！」

我只好用歌

振奮我的士氣。

沈眠讀詩：《錯過的時光：哈金詩選》。對哈金的印象好像一直是《等待》，那種愛情損耗的殘酷紀實，還有朱天文在《巫言》裡談到他以中文直翻美語使之活潑化但一翻回中文則平淡無奇的敘述，而不知道他後來的《自由生活》，更不用說他曾經是個詩人。不過這本詩集真的很入味。卷首詩的〈錯過的時光〉的萬分精彩自是不消說了（怪的是這一首也提到戴望舒，而廖偉棠在《和幽靈一起的香港漫遊》則有不少詩向他致敬，看來我得把戴望舒集挖出來重讀了），其後多首如〈過去〉、〈道歉〉、〈感激〉、〈給阿曙〉、〈交鋒〉、〈變化〉、〈鬼辯〉、〈枷鎖頌〉、〈父親〉、〈黎明前〉、〈我醒來時──笑了〉、〈談話方式〉、〈雪〉等等，都非常值得一讀再讀。我喜歡哈金詩裡對歷史與痛苦的面對，但卻又不是那種賣弄苦難性質、陷溺個沒完沒了的模樣。他是清醒的，他的目光無陷溺於那些巨大的時代的轍跡，他走過去了，然後可以懷抱著冷冽的悲哀感告訴其他人（或者是後來的他自己），那些日子（在中國與美國的生活）究竟發生過怎麼樣愚蠢而荒唐、絕望而溫柔的巨變。我認為哈金的詩核心，是指向生活的（他或許想著要拋棄故事和寫作的，只活在生活裡，而無須活在文字裡），他的口語化，他的簡潔意象，都是透視生活圖象的最佳武器，一下子就讓人跟著他進入到詩裡面所包藏的情境。這首詩的戰爭恰恰指引了兩種生活的基調，一個是國家至上的，一個是經濟至上的，兩段的結尾兩句，一個說戰爭是公共指南，另一個則是乾脆坦言活在肉體就夠了，真是把兩種形態的戰爭描寫透了，而詩人在其間打滾，備極艱辛，然而他至少還可以為自己歌唱，好好地振奮自己，不致衰頹、毀滅和靈魂喪失。這大概是一向認為詩未必要與感動他人有啥干係的寫字人如我也要十分感動的時刻了。

　　４７

〈傷害〉

　　　　　　　飛鵬子

雨下在

看過天氣預報

記得收衣服

雨傘借人

澆好花

以後

沈眠讀詩：《重要線索》。讀飛鵬子在《衛生紙＋》，而真正注意他是因為十分擅長寫短詩的蔡仁偉（我讀他的短詩居然會大笑，詩原來可以寫到這麼讓人開心）的強力推薦（另一個他狂推的詩人eL，我倒是本來就很喜歡），讀了這本短詩集，也確實感覺到樂趣。一點都不廢話的，飛鵬子的詩都以反面的形態逼近他想要描述與討論的現象、議題，他以一種活潑而看似與詩題絕不相關的詞語排列組合，達到讓人覺得不可思議的大逆轉式的連結。如果說詩是圖窮匕現（先是壯麗的山河繪卷引人，直到最後一段、一行就非得要痛快地刺中你不可，恰恰是一刀入魂啊），那麼短詩則是連圖的捲動都省了，它直接就是匕現，一把刀鋒在眼前，亮得發光，亮得要命。夏宇、阿芒、隱匿、假牙、阿米都有這種本事，飛鵬子也是，在《重要線索》的許多首詩裡，都讓我有種腦袋被命令倒立的驚喜感。他的這首〈傷害〉的內容跟傷害好像連一竿子的關係都缺乏的樣子，但就是讓我佩服，這個雨在一連串生活裡常做的事情以後落下了，也就是看過天氣預報就已經知道雨會落下，所以會收衣服跟把雨傘借給別人，而也雨確實毫無疑問地落下了，這不就很像是傷害嗎？我們都知道傷害鐵定會在，特別是在某些人的預告或自己的預感，它就是活生生等在那裡，而傷害一如我們所知的會發生。預先知曉，從來無助於解除某些事物的持續到來。從此詩，就能明白飛鵬子的詩名是命案，能破案的重要線索都藏在字裡行間，藏在某種你得翻轉腦袋才能發現的細節。但他倒是很直接、大方地在詩集名告訴所有人應該怎麼去讀他的詩（也就是破案），唯這樣直接無比的正面裸露，實在是另一種具備高度隱藏性的技法哪。

　　４８

〈Rondo〉

　　　　　　　陳麗娟

如果你只有靈魂

你透明的身影在喧囂的街道上漸次消隱

如果你是憤怒

世界並不因你的吶喊而放棄醜陋

如果你是文字，你說它超越

你指尖書頁旋轉而風灌滿整座城市

如果你歌唱

僅存的動物們側耳細聽

你在廢墟中點亮花燈

以疼痛滋養自身

而我以石頭的側影和冰涼的臉

辨識你，以未及理解的慈悲

你在字詞間長出白髮

一根是一條琴弦

沈眠讀詩：《有貓在歌唱》。這也是我今年所讀很喜歡的詩集之一。讀陳麗娟係在《字花》裡，雖有印象，但還是讀到這本詩集，才算認真讀她的詩。詩集裡面的動物意象非常充沛，包含詩集名稱就可以見得，似乎有著一種站在相對性位置上看待世間與人類的歧異觀點，且經常在她的詩句裡看到類似人獸締結的怪物畫面，如「請原諒我在辦公室的地毯上產下一窩黏稠的章魚」，這類句子數量相當的多，再搭配以陳麗娟的詩主題往往有深刻的批判、關注著社會議題，更有著某種從反面論述與對人自我傲慢認知的強大破壞力。這一首寫輪舞曲，兩行一段，在如果的前設下，依次帶出是與是的相反，猶如舞步一般的前前後後，在曼妙中又有著一種淒厲的直述，末段以弦和髮作結合很是讓人驚喜，讓瀰散痛楚與掙扎的整首詩，在最後擄獲了一種滄桑的美感，恍如高音（吶喊）以後喘息式的迴繞不休的徐緩低音。

　　４９

〈貼身的謎〉（節選）

　　　　　　　　假牙

（二）

如何敘述一座噴泉呢？

一座偶然狂喜的噴泉啊！

（七）

愛我

如同舌尖上的一枚救生圈

滑翔機將永遠能在你的腹地平安降落

然後你沉沉睡去　不必半夜醒來

因為一定有

櫻花盛開的消息

（八）

那些騙你的奶水的東西

那些剝奪你睡眠的東西

那些要你一輩子牽腸掛肚的東西

通通被我逮住了！

你放心爽吧！

你放心爽吧！

（十）

伸進一條香蕉

騙出一隻猴子

沈眠讀詩：《我的青春小鳥》（請注意，這是手癢版，初版早就蹤影杳然）。首先，我決定假牙成為我最喜歡的中文詩人的第五位。其次，我要先聲明，我絕對沒有翻印他的詩集，這裡選的詩是我用手一個字、一個字敲出來的，跟翻印無關，拜託他千千千萬不要誤會以致於要以身相許（詳見版權頁）──事實上我唯一會想且樂於翻印還有以身相許的只有女友。跟著是，他在簡介說，假牙討厭你，沒關係，他可以討厭我，但我還是可以繼續很沒出息的喜歡他，畢竟詩人和讀者的關係有時也非常接近SM啊。至於〈貼身的謎〉，主要單純就是破梗，而且我個人覺得這也是他這本詩集的重頭戲，也就是詩歌猜謎的樂趣，一種隱藏蹤跡、埋置線索而最終讓人循線找到謎底的尋寶大冒險。好玩的謎語正是假牙之詩最迷人的地方，那種無厘頭的、惡搞般的玩笑性，每每讓我笑到要用力捧著下巴，省得它又跳下去。比如隨便舉個例子，〈卵教〉一詩，它的內容是「雞拜」，你得用台語唸，不難發現那是男性女性的性器官，但教與拜具有宗教性對應，也不是隨便瞎扯而已，實在讓我不得不佩服。這種一行詩、兩行詩的構造，在《我的青春小鳥》到處都是，有些甚至只有一個字（〈目錄〉：「風」），或只有詩名、沒有內容（比如〈下午茶〉，內容無，但轉念一想，都已經下午茶了，還寫個屁啊），如此，我蠻確定他的小鳥果然夠青春，到處噴射濕淋淋的詩意，還是很勇健活龍一大尾啦。這裡的選詩，分別有個對應的謎底，就藏在扉頁裡，以鏡像（左右顛倒，有的還倒立咧，我很喜歡這種詩與鏡子、謎底東躲西藏的設計，它本身也是詩的隱喻，只能說假牙的小鳥很厲害，不但會到處飛，還會埋伏起來）的模式存在（有心的人應該都找到了吧）：（二）是陰莖，（七）是避孕藥，（八）是保險套，（十）是陰道。無論是陰莖跟噴泉、避孕和救生圈、月經和櫻花盛開、保險套和被逮住了還有放心爽吧、香蕉和陰莖、猴子和小孩等，都具備一種聯想力的高度，且擁有精準的觀察與語詞捕捉、交換的能量，重要的是在遊戲的過程裡，假牙為我們示範了詩的反轉性，就在名稱與本質的交通狀態之中。而假牙是假的，那真的牙呢？而什麼又是真的，什麼又是答案呢？假牙在跟我們玩遊戲，看看誰能更高竿，誰就能去發明下一種詩。

　　５０

〈莫比斯圓環注入我看似平淡的一生〉

　　　　　　　　　　　　　　　　　李雲顥

我暈開了角鴞的邊境

邊境的角鴞

青蔥小枒

叛逆長長

我開啟寂寞的拉環

拉環的寂寞

剝的一聲

隱匿的揭露

我經歷，淚的大地

土濁色的水滴

小鹿的計謀

惡徒的見義

我抵抗神祕的鈴聲

鈴聲的意義

安靜的煙

微粒的亂擾

我運鏡介紹馬匹

馬廄的死亡

死亡的畜類

其集合……

偷偷公布了我

我可以可恥

可以敗亡

可以被舔舐

我能夠面帶微笑而

爆裂膛炸肢開肉散

我可以掀開島的謎底，也可以

被埋進謎面而成其一部分

我能夠

像誰一樣選擇不清不楚運作自我的一生就如同密密麻麻被人遺忘

的禁忌檔案沒有人觀看也無人關心它的寫法無趣制式且被無邊的

盲從吞噬

我攜帶：

各種可能、或許未必、自我的睡袋、供人襲捲我

也許有天吞吃他人

沈眠讀詩：《雙子星人預感》。這大概是我讀過的2011年詩集裡裝禎最為特別的幾本之一（當然了夏宇《詩六十首》更猛，現在她還玩起收集各種刮刮樂封面的遊戲，另外林立婕的《色難》也讓人印象深刻）。平行四邊形的設計，版權頁直接秀在封面、封底上（另外還擺了一首〈宇宙對應物〉），很難不注意到它的異質感。更好玩的還是排版，把目次擺在詩集的中間部分，且以〈路中途〉為區隔，往左、往右繞著，形成一繁複的圓環閱讀路線（逗點文創還真願意這麼搞工、使人驚奇的做詩集），你可以從左邊翻開，也不妨從右邊翻開，無論是哪一邊，你都會回到起點（兩種起點：阿拉伯數字的１和羅馬符號的Ⅰ），真的是雙子星人，再搭配著李雲顥斷裂似的詩寫法後，書的形式顯得更韻味豐饒。而我以為李雲顥是文字的接骨師，他將骨頭拆除，重新將兩截不相屬的骨塊扭結在一塊，造成了其反逆的、怪誕的視聽圖景（語法），也有著神啟的、預感式的恐怖氛圍。這裡選的詩，應該很能張揚《雙子星人預感》的企圖，一種莫比斯圓環構造，從語詞的互換（邊境與角鴞、拉環與寂寞），到整個句子裡涉及謎底與謎面的穿透、互文，乃至於最後吞食的雙向性，都揭露了李雲顥對神祕的感知與認識：平淡一生的本身或許是更為環狀結構的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