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挪威的森林》,在煉獄,在傷害降臨的魔術時刻以後〉
我所摯愛的媧
「……我們畢竟太年輕了。那個傷害確確實實地存在在那。我們只是被一團迷霧困惑地籠罩,找不到合宜的形式去理解它是怎麼回事。我們必須不斷重臨現場,強迫自己去瞪著傷害發生的當下。……我們腦袋裡的某一小截管理快樂或興奮的什麼,早被他們摘掉或燒灼切掉了。這使我們在討論那些傷害時,總像在某一種折光顏色被濾鏡擋掉的燈照下呈現的事物,總是殘缺不全,少了某種情感……」
這是駱以軍小說裡的一段話。我很喜歡,而它是我在看完陳英雄的電影《挪威的森林》以後,不由自主便想起的詞語──為什麼不是漫漶在村上春樹小說裡許多關於傷害的種種漂亮到不行的話語呢,我也不明白。
但媧啊,讓我們離開村上春樹(他是我在三十歲以前不得不信仰的精神導師)那個孤獨、荒涼的透明國度,去至以他的人物為原型打造出來的,另一種寒冽的,幾近於沒有轉寰餘地(但終究還留著一份在陰鬱之中流轉的溫度)的影像文本,我們去看看,曾經(或者持續地)有這麼一群陷溺在自我的巨大的人,如何終究被誠實與虛無所滅頂?
讓我們安靜無聲地前往他們,去理解、辨識並且記憶吧…
而誠實,是困難的,媧,我們並不活在課本裡,那個強調美麗與善意的假性空間。教育所教導的那些,本身就是一個可笑而非常認真、嚴肅的謊言。並且我們無法如我們期許、意欲般的誠實。在當代,一個誠實的人,要不是瘋了,被遺棄到群以外,要不就是惡魔,在群的核心呼風喚雨(像是偽造的新聞與事件的那些卑劣但偉大的幻術表演抑或集體催眠時光──基本上,我不由得懷疑那些媒體介面上的「資訊」有哪個是所謂的真相?)。
這是個說謊的神的時代。
每一個人都在扮演神祇,去說服自己的信徒相信一些什麼。每一個人都是透過各種幻術企圖實踐自己慾望的魔法師。每一個人都要變成獅子,高傲而滿嘴血腥地咬住比自己孱弱的對象。
然後呢,我們都要變成怪物?
我們是我們自身的恐怖大王(而帶來一切毀滅)?
在《挪威的森林》(是的,森林,還潛藏著陰暗和未知的森林,有著迷霧與野性)的人物,從渡邊君、直子(直,誠實地通向自己,而盡頭除了是末日以外,還有別的可能嗎?在《火線交錯/Babel》有教人驚的聾啞與情慾演出的菊地凜子將直子這個角色的陰慘與蠻橫的色情暴戾處理得多麼細微啊)、綠(翠綠的,象徵著生機與救贖,是整個文本的陰鬱性裡,唯一非常明確的溫柔與明亮,此角色係由甜美、可愛的水原希子扮演,而她確實讓這個靜靜地傾向瘋狂的人間有了短暫緩和的可能),到初美姊(在導演凝視下,演員初音映莉子有著陰森的最極致展演,車內近景的拍攝卻又帶著變虐的性氣味)、玲子(霧島玲可飾演,一個破敗過而又重新縫合起來的角色)還有永澤兄,每一個都是誠實得要命。
是的,要命,誠實是會人命的,不,不只是生存的現實而已,誠實連靈魂都能奪走,全面性的、毫無異議空間的,剝除殆盡。而看清楚自己是什麼的這件事,則讓片中人物採取不同的處理途徑,一個是壞毀自身,一個是接受自己的無能、殘缺不全、沒有故事、暴力與殘酷等等。誠實啊,媧,就是發現我們全都是怪物的零件(很遺憾的,我們連成為一自體的怪物都有困難,只能是拼湊一個更巨大的體制怪物的一個小拼圖罷了),又要假裝自己還活得像是個人!
就說直子吧,她的毫無疑問彼此認定之戀人kizuki自殺死了(我們不清楚他的理由),而她再度出現在渡邊君面前時,兩個人相處的模式卻是一逕的狂走,帶著虐待氣味的漫長地走著,而最有意思的是直子和kizuki無法性交,因為直子的陰部無法濕潤,然則直子過二十歲生日的當天卻異常的濕潤,並渴求渡邊的進入,但這也促使她的精神完全崩壞了(為什麼跟自己全心全意所愛之人不能性交,卻那樣渴求一個沒有獲得她的愛情認可的人呢?),而後來呢,最殘戾的是,當直子將渡邊視為重要之人時,她的陰部再度出賣了她,完全無法濕潤──這是怎麼樣一個有性無愛到有愛無性的怪異象徵,它實在過於血淋淋的反應著愛情在身體與心靈之間縫隙裡的什麼。而誠實的直子除了死去,還能有別的出路嗎?她看著遠去的渡邊君的身影的那個眼神啊,恰恰是殘破到滅亡前的,無比人性的深情一瞥!
我想,誠實是不是一定必然指向毀滅與虛無呢?所以了,人間的運作條件是否並不仰賴誠實(就像不依靠善良),而是憑藉謊言(就像以邪惡為法)而成立?這樣的可能性難道不是更接近我們所處的灰撲撲的現實嗎?
三個角色kizuki、直子、初美的自殺,我們並不理解什麼(至少不是可以條列式的),那是朦朧但確實存有的什麼(如果正視的話)。他們相信必須誠實,必須不同情自己(永澤說:同情自己的人是卑劣的人),他們對自己嚴酷,同樣的,也把這樣的嚴酷對準他人射去。於是乎,死去的人有不得不死去的理由(無論是什麼,我都無權置喙,且某個層面來說,我要求自己傾向於尊重、支持),但死者們的的確確「謀殺」了活下來的人。
那些還活著的人啊,全都變成了倖存者。
被遺棄在人間的人。
在煉獄。
傷害降臨的魔術時刻。
媧,請聽我說,在達許˙漢密特/Dashiell Hammett小說所揭示的殘酷大街,到了村上春樹的筆下已經不是在街上進行的那些打打殺殺的可愛的犯罪小玩意兒了,而是內化到這些人的根質,更殘酷地在人的最根本的地方翻天覆地。而陳英雄把那個部分,那個冷冽的、夢魘的氣氛形塑到了影像裡頭(我也得說李屏賓的攝影技藝提煉了其中的冷酷詩意),把青春和死亡的主題性以傾向於冬季(大雪)的形式做了崩壞的加速處理。
夢魘。是的,那些夢境,那些突然置入的有關直子,有關kizuki的調度,就像在揭示渡邊君這個人的無以還原的傷口,以可怕而冰涼的形態,包括他的潦倒,在巨大的海邊巖石底下哭喊(但畫面無聲)的場景,這些都做得很棒不是嗎?
尤其精彩的是,那些猶如男女雙方在對決的畫面,親密但殘酷!
媧,請你仔細瞧,片中有好幾度男女(渡邊君與直子、渡邊君與綠)的對談,以鏡頭近攝,拍他們鼻子就要觸碰鼻子的畫面,這些明明相戀的人,說起話來卻針鋒相對,好像必得征服與操控些什麼似的,幾乎是冷淡的,幾乎是沒有溫度的。
是啊,愛情的本質之一,不正是要掠奪對方的溫度,不正是一場對決嗎?
我想,人真的是想要幸福的嗎?在這個所有人都意識到自己傷痕累累的年代裡,追逐傷害(無論是施與受),是不是更接近於我們需索愛情的事實?透過傷害,彷彿才驗證了活著的姿勢,難道不是這樣的?難道不是?
唯獨在痛楚,方能驗證我們活著的強度,因此不惜受傷至人形滅亡,只剩下自己體內豢養的那頭怪物,而以殘餘的怪物形貌在有生之年,不斷地回到過往的現場,去回憶、追索那些無限溫暖的時光──這樣就是當代人們的所謂幸福吧…
媧,也許我不應該這麼悲觀,是的,我不應該,在有你的此時,我如此接近人的美麗、溫柔的那一面,就像電影裡的最後兩段的溫暖光暈,那給了人在嚴酷淒厲冬季取暖的拯救感:一個是玲子在浴室洗滌的畫面(她準備和渡邊性交,而那像是在完成一個重新踏入社會的儀式,又像是在終結和直子連結的什麼,對她或渡邊來說都是);另一個是綠在家中的場景,黃澄澄的日光灑下,很漂亮、暖和(雖然還是有點憂鬱)的陽光啊…
他們依靠的是話筒那一邊的人的力量而活著(那是一台紅色的電話),那是他們的愛情,那是還活下來、殘缺而被遺棄的人費盡了力氣存活著的姿態,那是微小、破碎的人生,是他們不得不緊緊地意識如此卻還用力抱著的人生啊!
縱使這樣的存在如此虛無,如此的脆弱,如此的易於轉眼消逝。
而綠對渡邊提出、他又茫茫自問在哪裡的這個問題的提出,使得這一切的殘破與追尋都有了恍如隔世的異樣感。但陳英雄給了新的延續性的東西:渡邊的聲音在黑暗之中說,kizuki永遠十七歲,直子永遠二十一歲,而他離他們愈來愈遠。
這就是在巨大傷害以後繼續活著的人的,最終的成長吧!
是啊,他在哪裡呢──
媧,我們又在哪裡?我們是否已經在開始與終結的過程裡了呢?
造牆者
寫於100,1,03
──100/1/03,晚間,《挪威的森林》,國賓影城台北長春廣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