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穿牆而過〉(一)
A-1:
我聽說了那個場景:一個男人為自己做了巨型的水泥棺材。你是怎麼做的呢?首先,把房間裡頭的東西搬空。什麼都不留。除了電腦還有大量的食物。室內原本就有附設水龍頭的洗手台。接下來,你將攪拌好的水泥塗滿門窗。封死所有縫隙。只留約莫拳頭大的通風孔,權充便溺的排放處。你相當確實的把自己放在將終結性予以實踐、提煉的房間──
那便是宅的極限了吧…我應該把它寫下來。應該處理成一篇小說之類的,那真是獨特的經歷啊。當我把它轉譯成文字後,作為主要人物的你會否良久地瞪著它:像是裡面有個神秘、無機的東西。而你是明白其中蘊藏的意義的吧…
然後你會問嗎,問自己為什麼?為什麼你要這麼做?可以給很多種解釋。但我找不到什麼最好的理由。好像你天生就等待有那麼一天為自己在現代塑造一水泥密室。好像你祇是如實把腦中一個景象不搞砸的描繪、執行而成。不過,當代社會多的是以各種形式的密室封鎖自我的人。幾乎是種族類哪。你說:「密室族。」而我替你寫下來。
B-1:
有個朋友毫無疑問就是如此。他會透過網路共享系統BT即時地將日本當季各家電視台每週播映的日劇下載,一集、一集毫無遺漏的收看,還有大量的色情AV。他且沉迷線上遊戲。沒有工作,沒有未來。只有無數、無量的當下與當下的複製。他最常吃的食物是泡麵,把一個月當一天般的洗一次澡,老是匿名跟著另外一群匿名的人說話。只要有網路,他就可以流動萬千,即使沒有任何行動性。
我很佩服他能夠不厭煩的做著這些:相同的路徑,相同的風景。他到底想要透過這些行為到哪裡去?重複著敲擊鍵盤,重複著一種預知式的重複,他可以創造什麼呢?或者他只想待在此時此刻:複製與靜止?
我不太明白他的繼續性與將來在哪裡。我多次斥責過他,居然選擇逃避,而不能承擔照顧家人生計的責任。我的忿怒哪,是這樣子的一幅畫:各種濃烈的色彩交相干擾、介入乃至於迷亂為一片灰黑,而核心處有一個曖昧朦朧的人形正在解體。好像太武斷了。但我就是氣他。氣他把自我置放在周遭人之上,氣他沒有試試去找一條路徑安頓在社會之中,氣他這麼這麼懦弱、自私。但為什麼?為什麼要氣憤呢?我是氣他?還是氣自己?
A-2:
必須回到水泥男人。你在裡面能做什麼?除卻死亡與毀滅靜靜蟄伏以外,還能有其他的?但你持續進食、飲水,進行排泄。甚至運動。你本來想準備幾大捆衛生紙,後來一想太麻煩了,不如拿條布,畢竟有水,就什麼都能搞得定。你並且維持房間的清潔。但難免臭氣薰天,畢竟是墳墓般的環境。但你說,很快就習慣了。真的。很快。人的鼻子對味道是極容易昏昧的。這我知道,無怪乎徐四金會寫出人的反向、那樣恐怖又哀傷、又銳利又可以說是樸素的近代怪物葛奴乙來。
你,赤裸的男人,喜歡巴在洗手台,將整顆頭埋進水。房間太悶熱。你需要清涼。裡面沒有冷氣,也沒有電風扇。自討苦吃嘛。但你還有一台電腦。這樣就不算完全孤閉了,何況還有通風孔跟水。你看似斷絕但其實還有連結性在啊…
最常做的事?後來聽我這麼問,你笑了,說:「當然是面壁啊。」面向六面牆壁。包括天花板、地面。如骰子的六個面。只是你在骰子的內部,而非外頭。我老覺得這裡啊有個寓意,但就是沒能想明白。你細細觀看牆壁,並且逐步晉入觀察的境地。然後你寫。電腦就是預備此時使用的。你登入網路,在名為《牆》的部落格上每天、每天寫下牆。實際上沒什麼可以紀錄。但不由自主的就是想寫。一點一滴的寫牆。
B-2:
我記得,張大春寫過將男人封進水泥的追殺故事。那個意象好棒。裡面尤其有著殘酷、極度的惡寒。那是非常深而教人顫慄的感受。我記得,金庸也處理過一個人物總在夜半夢遊時砌牆,由於其內心的愧疚難安,因該處藏匿有屍體。我記得,韓國恐怖片亦有類似設定,以具體影像展示其中的陰森、狠毒:被活活封死在牆內的女孩至死都還以指甲扒抓,掙扎求生,這也就不難理解,何故她必須以惡鬼的形式返回人間,遂行復仇壯舉,穿透表徵人與人締結關係的手機,不住移動與虐殺。
我記得這些。牆始終是我感興趣的。每個人都可說是躲在名為自我的牆後。那個朋友,你,還有我,都沒道理逃得開啊。說起來,牆跟鏡子是非常相似的東西。不過在結構上有微妙差異。同樣都是不得前進,到此為止。
同樣都是必須面對這一邊、那一邊的界線。同樣都會把人的視線反彈回來。但鏡子有影像,而牆則從來沒有表情。兩者在有無之間慢慢切割開來,而一致性的成為目光的終極。它們在本質上並無二致。
A-3:
你說:「牆有著跟鏡子相仿的機能性。我透過牆凝視自己。牆可以作為堅實而空無一物的眼睛站在對立面,同時難道我會不知道它也在內部靜靜的發生、驅離和終滅?」
或許對你這樣的水泥男人來說,心無旁騖與牆對話,是有其重大意義的。一如古時閉關在洞穴的僧侶。你花大把、大把的時間和牆從對立一起轉向內部。牆在你的內部。你也在牆的內部。而對立不過是道門,等候被打開。
緩緩流動、表面的沉
B-3:
我那個朋友啊有憂鬱症。他不喜歡人群,不喜歡光。冬天、綿綿陰雨的時候,特別容易發愁。像是整顆心臟,整個視野都是灰色的。飛灰的那種灰。這時他會在MSN上敲我,也會在半夜撥手機過來。他每三個月就非得從南方千里迢迢的趕車上來,跟我徹夜未眠的說話不可。躲都躲不掉。他的故事啊,就是現在說的宅男、繭居族、飛特族。那些大量、大量精神閉鎖的幽黯景致。
他的固定動作(舌頭舔唇,手不停搖動),反覆、反覆的特定台詞(醒醒吧,醒醒吧),不厭其煩的固定話題(跟他有七日親密情感卻又瞬間人間蒸發的女人或者日劇、遊戲跟AV)──他的時間跟記憶都無比細節明確地停留在往事──讓我有受難的感覺。彷若他鋪開我,在我的四肢,穩穩當當地敲下釘子,一根、兩根、三根、四根,把我釘死。以致於我常得回頭看看背後有沒有十字架,確認是否還在現實裡,還能將常態與瘋狂隔離開來。
我在某本書翻到好喜歡的這一段話:「我們的世界住的是熟睡的人,他們死了,卻夢見自己活著。……在整個混亂的世界上,我們中誰也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自己究竟只是夢見自己活著,還是真正活著。」我在那裡面啊讀到波赫士的迷宮、夢與真實的無盡循環或者是更早的莊周夢蝶。奧爾嘉˙朵卡萩則是以自己的語詞剪貼、組合且促生新的論述。而朋友會否就是熟睡的死人之一呢?而或者,我呢?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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