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造牆者：

　　在連續觀看了兩齣使你震慄的舞台劇《麥可傑克森/Michael Jackson》、《眾聲喧嘩/Lipsynch》以後，你陷入一種昏盹但又始終不得沉睡的狀態，彷彿體內某種神秘機制被啟動了。你在黑暗之中，始終張大了眼，而意識曖昧地凝視著腦中的華麗與虛無。你似乎是刻意把自己埋進一個井裡，如此一來，你才能靜默與聆聽，你才能呼吸，才能在自由的邊緣深深地赤裸著，而不被眾數與公共所侵襲，擠壓和吞沒。你消極地保護私人性、溫柔和你所剩不多的有關愛的慾望和想像。

　　緊接著啊造牆者，你又看見了《魔鬼遊戲/The Weight Of Water》。這是以《危機倒數/The Hurt Locker》拿下美國奧斯卡獎的嘉芙․蓮碧露/Kathryn Bigelow幾年前的電影。你驚異導演對水的意象的精巧掌握與反論，她以水中的重量來推導愛的殘暴，總是代表時間的形象、象徵著女人或者情慾及其他更多的水，在此文本裡卻漸漸展示了可怕的變異能量（──你亦想起羅曼․波蘭斯基/Roman Polanski《水中之刀/Knife In The Water》展開的鋒利）。

　　開場是在水中的影像堆疊著一些書寫和人的片段，在輕柔之中隱隱含蓄著陰暗、緊張的什麼，尤其是那水母般的衣袍的擴張與收縮，更帶著不祥與刺厲感。導演以雙重性演繹著故事。這個雙重性是多面的，在時間上，是兩個時代（瓊恩所處的1873年以及重新追蹤報導該案的現代的珍），在空間上，是兩個孤絕的場域（灰鼻島跟遊艇，你一定很喜歡後者的孤島性和形狀上的銳利感），在影像上，是兩種色澤的顯現（彩色與灰暗），當然更不用說水的載與覆了。對你來說，這是十分秀異的敘事結構。

　　珍在推測該案場景時，屍體以黑白形式來到銀幕（你在香港電影《傷城》也看到類似的手法），而黑白影像最初是使用在珍拍攝丈夫湯馬士跟其弟瑞奇嬉戲的畫面。於是一開始便奠立了不幸的預感。而兩個年代並進的敘述方法，也逐步累積不安性，直到謎底公布，當瓊恩拿起木椅用力敲擊姊姊凱恩，亦就是珍在狂風暴雨中拉下繩子以船帆將愛琳（湯馬士的外遇對象，也是瑞奇的女友）彈落海面的瞬間，那堆疊就有了宿命感，就有了愛與暴力、忿怒與溫柔的極致。

　　這個極致的最高點發生在後來珍躍入海中救援湯馬士（他跳海救回愛琳）目睹水中的女人：那個以愛欲以兇暴的瓊恩。那瞬間啊，珍是不是等於看到她自己？而關於女人哪，造牆者啊你會害怕這樣的水骨肉就在身旁嗎？

　　而你樂於進入和弟弟伊凡亂倫而被家族流放驅逐到美國的瓊恩這個角色的複雜性。導演慢慢將這個受害者的內部掀開，揭露她的枯燥生活到迎接殺人者定位的生活片段。這是極端節制、壓抑的人物。像水。她什麼都可以吸收。然而當弟妹安娜懷孕，當凱恩一再指責她的病態時，潛藏在瓊恩精神關閘裡的風暴就再也無從停歇。她遂執起斧頭，以最直接而親密的姿態劈死安娜，並勒死凱恩（而你定然要想到以斧砍死謝燁又投環自盡的顧城對吧？）並好整以暇的喝她的茶。

　　你遂寫下一首詩〈女島〉：

　　　　　　　　　在一座只有岩石的語言

　　　　　　　　　堅硬無匹的島上

　　　　　　　　　女人無聲

　　　　　　　　　生活、性交和勞動

　　　　　　　　　沒有被進入的慾望了

　　　　　　　　　沒有甜蜜的故事

　　　　　　　　　沒有愛情和詩

　　　　　　　　　只有風、海浪跟太陽

　　　　　　　　　長在眼球

　　　　　　　　　而彩色漸次枯萎

　　　　　　　　　把手心的水

　　　　　　　　　握緊

　　　　　　　　　女人的渴求

　　　　　　　　　並不大於流動

　　　　　　　　　的語詞

　　　　　　　　　對著心中的石頭

　　　　　　　　　垂釣記憶

　　　　　　　　　多久以前

　　　　　　　　　赤裸的身體

　　　　　　　　　曾經變成潮汐

　　　　　　　　　夜夜洗滌

　　　　　　　　　一頭與己密合的男人

　　　　　　　　　而如今

　　　　　　　　　如今

　　　　　　　　　水做的骨肉

　　　　　　　　　在水中

　　　　　　　　　融化

　　　　　　　　　水花

　　　　　　　　　是白花花的刀鋒

　　　　　　　　　在一座只有女人的語言

　　　　　　　　　堅硬無匹的島上

　　　　　　　　　岩石無聲

　　　　　　　　　而她忘了收拾空中的條紋

　　　　　　　　　剪裁殘敗的顏色

　　　　　　　　　追逐一點雨聲

　　　　　　　　　斧頭歌唱

　　　　　　　　　鮮血即是她的史詩

　　　　　　　　　她逃亡的水切割她

　　　　　　　　　而她是她自己的島

　　然後，你感覺自我的氣味正被不同年代分離、支解吧…然後，你感覺水在你的意識底，或者說睡眠是你的水，靜止或者狂暴，都越過你的建制吧…然後，你感覺到瓊恩、珍的髮如海草緊緊縛住你的手吧…然後，你感覺到在水中的女人以各種不同的名字在你的體內活動著吧…然後，然後，你感覺就要化成黑水了，要漂流在無邊黑色大海裡了吧…

　　　　　　　　　　　　　　　　　　　　　　　　　你的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