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誠品聲音劇場:《醉後說愛我》,英雄,英雄,在所有事物都死去以後〉
親愛的造牆者
這真詭異。兩個西裝畢挺的男人在音樂播放中,一坐,一站,各自行動,但Guy(高英軒飾演)屢屢把視線投向坐在沙發椅上、看著Sam(壯壯飾演。啊,山姆大「輸」),眼神曖昧、流離,帶著迷濛的情慾色澤,在一首歌的時間裡,那客廳擺設般的場所遂有了酒館的氣味,遂有了某種特別的的光度,昏暗。你對這個開場(在甫入席時,兩位表演者已穿梭在席間和觀眾閒適地哈啦著)隱藏的,蠢蠢欲動的什麼感到極大興致。
然後,極為愛欲流動的結構,忽然有了大轉彎。男男戀的兩人居然討論起戰爭、武器到毒品到人體酷刑到到最後的末日風景,以及數字(多少死亡人數,多少資金,多少的損耗)等等的。舞台後方的投影,則偶有知名人物的肖像(恐怖份子或政客)出現。於是你目睹了一個直接以身體實踐政治(尤其是美國意識)的文本。Sam和Guy的說話充斥著蠻橫霸道的氣味,哪個地方的哪個陣營應該怎麼培養、處置和調動,或者哪裡又應該要徹底毀滅,為了他們更高的什麼;這同時他們的衣物也愈來愈少,且行徑愈發張狂、怪異,甚至美國電影的獨眼龍、蜘蛛人、藍波等等英雄典型也被他們搬演著、消費著。
你見識到了此一文本裡頭蘊藏的喜劇性暴動,如此粗野的致使強權國家/人的醜態畢露,不得遮掩。這是個不好笑但具備不正經的殘酷(所以它有時還是好笑的,只是讓人笑得很辛苦很不安)的文本。它揭露了人與政治假神聖以行使暴力的那一面,特別是美國自許的世界正義童子軍但實則大部分的罪惡都是他們親手製造的姿態(美國人的消費啊佔據了地球大半的資源、各種為了私利發動的戰爭等等),尤其鮮明。
兩個像是酩酊大醉的男子在室內隨便就指使了世界各國的命運,看似荒謬,但卻道盡了那些躲在簾幕後以為他們的意志就是世界的意志的操盤者的猥瑣、悲涼。而最荒謬的還在於他們所驅使、命令的一切終將回過頭來糾纏他們:以911攻擊為分界,環境的問題、宗教的問題、其他不聽從美國意識的問題,都浮上檯面。Sam與Guy的戀情也產生裂痕,兩人分道揚鑣。看來剽悍的Sam遂有了軟弱的部分,直到911轟炸,他孬種的縮在角落,驚駭欲絕的模樣,恰恰讓美國式的強壯所包含的畏縮與膽怯都顯現著。
這裡面以語言形塑的各種暴力場面,無論是戰爭或酷刑都表演了大量的身體感。劇名的醉便指涉著暈眩而誤以為地球繞著自己旋轉的誇大感。何況兩人還取出信用卡和銀盤吸起毒來,好好的所謂放鬆了一下。這些狂歡的、放縱的、沒有節制的以自我的意識為自由唯一實踐場,以身體與性講述權力的籌謀的設計,在最後兩人的重聚便來上一場熱辣辣的男男性交,達到諷刺效能的最高點:他們一邊做抽送,一邊還要計畫,運作世界的局勢。
你看著,看著,就想起鴻鴻的〈戰爭搖滾〉:
……
飛機像鼓點瘋狂投擲燃燒彈
潛艇像貝斯巡行
坦克擠爆了貧民窟的巷弄
像電吉他震碎玻璃
石油如歌聲漫過街道和草地
戰爭如同搖滾
想改變世界的秩序
想抗議想革命
想用吶喊讓世人震驚
……
但戰爭也是溫柔的
那照明彈在暗夜曳出的光芒
那片刻的平靜令人屏息
那沙塵中的相片
讓好萊塢頻頻複製樂此不疲
就像搖滾樂也是溫柔的
它瞭解那永遠得不到的愛情
那永遠失去的家園
那不可能實現的美好Imagine
戰爭原來是人類所發明最不可饒恕而卑劣至極的破壞。但曾幾何時,它變成了少數高位者為了慾望祭出的巨大兵器,染上了遊戲性,變成了權力與意志的附屬,但那是煉獄的啊,是無可復返的啊,在暴力、權力的施展下,那些百萬、千萬的死傷人數,超越了人們的個人經驗,以致於誰都失去了憐憫,失去了理解苦難的能力與想像力。那麼戰爭就是搖滾啊,轟隆隆的,除了叫喊與爆炸性的音效,誰的聲音都聽不見,遑論其語詞內容了,由於聽不見,便能更殘酷的執行消滅工程而毫不手軟、猶豫──這便如那些當道的暴力美學呀(但並不藏有暴露人性敗壞的意圖只是單純的銷售)電影所販賣,所意欲勾引大眾的血肉模糊與無感受性啊!
Sam與Guy的狀態恰恰是如此,對他們來說,他人或世界並不大於他們的意願。他們在玩弄人、暴力和政治。殺戮是必要的,那可以更快、更有效的解決問題和困境,讓他們更開心,更志得意滿。當然了前提是那些並不發生在他們身上。
《醉後說愛我/Drunk Enough To Say I Love You》,喝得爛醉以後,是否忠實與有誠意都不重要了。當下的氣氛與衝動代替了一切。他們放肆情感在彼此身上。而其餘人的生死都不重要,那是隨便可以打發的,無所謂、並不相關的他人與非我族類,集結各種欺瞞與謊言(是啊,如同雷利˙史考特的那部電影《謊言對決/Body Of Lies》,在身體與謊言之間辯證著存在感與虛無性),以肉體實踐美帝主義,英雄,英雄,在所有事物都死去以後,他們生命的大醉還遠嗎?
你又想到勞勃˙阿特曼/Robert Altman電影《外科醫生/M˙A˙S˙H》裡叫人發噱而發寒的經典場面:一群醫生一邊在動生死交關的手術,一邊還在閒話家常,彼此挑逗、叫囂甚至胡搞瞎攪的錯亂人際。你在《醉後說愛我》亦看到相同的部分:人的自私、愚蠢與不能制止的狂亂。Caryl Churchill的此一劇本具體、綿密地控訴當代強權國(美、英)的妄自尊大和捅出來的那些誰也收拾不了的爛攤子,一點也不退讓,美化。
至於讀劇的部分,導演是這麼安排的。在第一段的音樂和對手戲過後,兩個表演者才拿起劇本,把那些複雜的數字跟國名、地名拋出來,讓人頭昏眼花(政治、歷史事件的龐雜也叫你意識到自己的永遠淺薄,你總是無以消化、跟上那些資訊,更不用說在裡頭解讀出該行動的真正意圖與恐怖的後果)。彷彿他們是從情慾的角色直接置換到另一種大國的扮演底,而讀本也就成了資料的媒合。這是挺有意思的歧異。而導演放在一段與一段敘事之間的音樂、舞蹈啊,不但有短暫地將尖銳性柔化掉的效用,更適時的讓那些空中蔓延的詞語有在觀眾內部呼吸、醞釀的可能。這一點你是喜歡的。
你的媧
寫於99,10,10
──99/10/09,晚間,《醉後說愛我》,誠品信義店6F視聽室。
註:2009年的「誠品多媒體聲音劇場」四檔戲碼,若有興趣請參照《迷劇場˙劇場之城》之〈她們排練像火焰咬住了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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