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10-17 08:35:06九十九我魔

〈摸索海在掌紋最喧囂的時刻〉



 

一切從閱讀海浪開始。照帕諾瑪先生的意思。應該要讀一個海浪。單一的,有限而明確的海浪。但你不行。你無法讀。你只是感覺。感覺持續在閱讀。但閱讀,閱讀是那麼輕易的事嗎?浪花一排一排的高聳,又倒下,倒在海岸線,猶如寬衣解袍的戰士。那是死亡?抑或將再甦起的,醒的核心?你的眼睛正在發藍。一片深邃無邊的藍。你區別不出個體的浪。海浪不是對象。海浪是更深的全面性的東西。海則是藍色的綢緞。寬大而無窮盡。你滿目都是柔軟而略帶慵懶的風情。藍得發幽的風情。你不讀浪。你被海浪閱讀。還有穿透。靜靜的,你就被海浪穿透。穿透原是非常輕盈的事。輕盈是海的手勢之一。手勢在無人鋼琴上滑走。藍色與白色的按鍵。音樂。非常華麗的音樂。而無人。以致於安靜。音樂是非常安靜的。有時。在一個長久凝視啟動的星雲湧動的宇宙海灘。夏宇說。那些擁抱是如何完成的那樣光滑的身體像兩隻海豚的擁抱像兩座冰山一起滑入火海裡。你想要擁抱。海擁抱你的凝視。你的身體渴求一種破碎的印象。浪花的破碎。然後重新被整合。你的海整合你的生活的零碎。生活是壯大的籠子。生活是目盲的冰山。生活是疼痛的火焰。你已不再光滑很久很久了。你不再能變成海豚。同時也無人擁抱。而海,海在島的彼方。海是種印象吧。帕諾瑪先生目光的追擊。徒勞無功。他到底是得放棄。海浪是成群的。一群群灰色的鴉。足以壓潰視野。而浪的撲襲亦猶如狼群。一頭頭巨大的狼,冷酷而優雅。北野武電影那個專注地迎向浪的尖峰而終於被吞噬的聾啞男子。你試著理解那種不斷浪擊倒、洗刷的姿態。然後,等浪。等待浪變大、擁有深刻的彎曲。那等待是蛇行的時間。曲曲折折。你被蛇行所切割。而等待是沒有盡頭的。那近似於暴力。你在那暴力的摩擦裡逐漸變得清澄而接近了美學。於是,你站在清水斷崖之上。你想著一種清澈的詞語。如果有的話。你很想拿來和那懸空性比對。或許像是乘坐飛機。廣闊的怪鳥。你在它的腹中。懸空就是你的靈魂拔昇而你的屁股無限下沉。你的身體留在座椅上。而你的內容從你的形狀退開。退得高高的。海跟你眼皮下方的斷崖是很低、很低的召喚。召喚你下墜。你別過視線。你止息胸腔的震動。你別過視線。你應該就在九曲洞和燕子口裡了。你想起舊金山。海和日光。還有無限綿延的山坡。街道密集在山的脈搏之上。高低、高低。你的步行從古老世紀到現代。那些建築與風景。你在有八個彎道彷若銳利的S的倫巴德街感應到的震撼在九曲洞裡再度復甦。蛇行的彎道。蛇行的洞。蛇行、蛇行。時間的形狀。那是否也逐漸變成人的形狀?你的形狀?你走向海灘。岩石與沙。別的話語。別的靜。別的凌厲而巨大。你是個凝視者,閱讀者。但閱讀很大。但你的凝視何其之小。你渺小得一如煙和話語。瞬間消滅的物。你旅行。你何其期盼自己是朱天心的漫遊者和朱天文的巫。但、但。你從島的西面到島的東面。像是波段的轉換。帕諾瑪先生有的假期,你也有。但你明白漫遊者、巫和帕諾瑪先生的一致性。還有深廣。卡爾維諾的凝視是光的切割術。比方來說他可以透過簡約而抵達複雜多樣。比方來說他可以經由有限的格局穿越極限到無限地帶去。巫和漫遊者何嘗不是如此。而你不是。你只能透過他們的眼睛讓自己變藍。假裝你也有深邃的本質。深邃的藍。你也想起維吉尼亞․吳爾芙筆下的三男三女。他們也在海浪之間。你想,所有事物都在海浪之中。浪與浪的縫隙,牆與牆的縫隙。縫隙之間,你微小的姿態。活。活得深情。你看慣的風景幾時會髹上一層嶄新而明亮的漆?甚至讓事物的表面以下露出它們透明而豐滿的肉。你辦得到?你磨蹭海。磨蹭、磨蹭。你能夠磨穿那些表面?哦,不,那幾乎是神忘了打開的領域。帕諾瑪先生怎麼說?身為一個住在顛狂又擁擠的世界裡的人他傾向於簡約他和外在的關係而且為了保護自己不淪為神經衰弱者他試圖盡可能控制他的感覺。生活:無限的厭煩。感覺,無以名狀。閃爍而或許骯髒的字眼。在第幾次方你才能接近帕諾瑪先生、巫和漫遊者?你的獨白只是叨絮而可笑。但他們的獨白是黑暗的速度,是凌厲的光線。他們是這個世界最深情的迴轉。而你深情嗎?哦。不。你何其淺薄。你在岸邊。你未曾抵達?還是你未曾出發?海的意義在於你。你發現海的同時,海就發現了你。你是浪花的救主。你伸出手。你願意給海浪最深沉的指引。進到你的眼睛。你發藍的眼睛。但你的救主呢?誰能夠讓你抵達?只有在帕諾瑪先生能夠將所有的面向同時記住之後,他才可以開始第二個操作步驟:將這個知識延伸到整個宇宙。知識與感覺。偽裝成知識的姿勢的感覺。你在感覺的殼內,模仿帕諾瑪先生思維的姿勢。模仿。拙劣的模仿。宛若在你的掌心雕刻一朵花紋。掌紋裡頭的花。並不盛放。只是錯亂。哦,你錯亂而喧囂的掌紋。你牢牢地握起你的手。你捉住海風了嗎?遙遠的訊息。遙遠的風中花朵。還有破碎的浪。零度以上的海浪。海浪深情嗎?海呢?靜靜的,你試著揣摩海在掌心的深度。你進入睡眠的深處。你看到一朵黃花。黃花在海的裡面。你想,你是在用夢的形式讀海。深情的讀。一切從閱讀海浪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