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10-01 22:26:01九十九我魔

〈從一個後退的謎到另一個前進的謎而忘了如何繼續──默看《第三朵玫瑰》〉






 

  時間是我的構成實體。時間是一條令我沉迷的河流,但我就是河流;時間是一隻使我粉身碎骨的虎,但我就是虎;時間是一團吞噬我的烈火,但我就是烈火。世界,很不幸,是真實的;我,很不幸,是波赫士。

                    ──波赫士〈時間的新反駁〉

 

  你和妹妹去看了近來你最期待的電影之一(對了,蔡明亮《臉》也要來了,亂感動一百把的),《教父/The Godfather》、《現代啟示錄/Apocalypse Now》導演法蘭西斯˙柯波拉/Francis Ford Coppola(他的神聖與殺戮雙線並置的手法從來都是你所鍾愛的)暌違多年的新片《第三朵玫瑰/Youth Without Youth》:一開始就是神秘、緩慢的運鏡風格,晃漾的水波,漣漪,漣漪,以實象模擬記憶的興滅,以曖昧的身影、自傳式的追溯口吻往故事與時間的另一頭不斷逼去。影片充滿古老、嫻靜的氣質的同時,復又凝聚著一軟調的,耽溺的,不斷離體,倒立、交錯與分岔的敘事風格。

 

  是的,離題,多麼美麗。全然不理會從現代以降到當代被要求故事必須集中、統一乃至於有一明確標準程序的作法。離題,是自由與可能性的,是突破所謂看故事的理性(但這個理性是被訓練出來的,被大量如今所充斥的精準與獨斷的敘述所調教、固定,而其實並不具備自由思索的維度吧),像是在一片卷軸上,任意揮灑墨點,看似無意隨性,但誰說最後的成品是沒有關連,沒有盈滿一深刻的趣味與觀照?

 

  於是,主人翁突然被雷打到,突然從七十歲的老頭變回四十幾,突然有了另一個人格,突然有了超能力,突然變成全知的神(他可以「掃瞄」書本,就擁有裡面的所有內容,清晰無礙),突然他遇到一個和過往女友年輕時一模一樣的女孩,突然那個女孩會說古老的梵語(而除了主人翁以外無人聽懂),突然他們和羅馬宗教所的人一起到了印度並且發現女孩是某苦修者的輪迴轉世,突然他們相戀,突然在睡夢之中女孩會不斷往時間的另一頭倒退並說出更早、更早的語言(但她也很快變老)」,突然主人翁決定遠離女孩並回到他的居住地、回到嚴選咖啡館,突然他遇見一起在該咖啡館閒話的老友們,突然他又變回原來的老模樣,突然他死於冰天雪地,而有個女子聲音問他第三朵玫瑰該放在哪裡?於是屍體的手中憑空多了一朵紅玫瑰。

 

  敘事不停、不停地分岔、拓展,一個牽引著一個,但又那樣飄忽、虛渺。主人翁一直想寫一本書,一本探究語言的起源的書,而女孩顯然可以幫助他完成,只要他狠下心來讓女孩變衰弱變老(時間在他們的身上展示了另外一種變動的進程)。記憶,愛情,歷史,語言,時間。你難免想到普魯斯特的《追憶逝水年華》,細節,局部而充滿暗影、幽香。你有好一陣子沒享受過這麼卓越精彩的電影了(好吧,你最近剛看完的麥克˙漢內克/Michael Haneke的《第七大陸/The Seven Continent》DVD也讓你驚嘆於切塊似的鏡頭能夠暴露一看似美好家庭的瘋狂與崩壞),可以翻轉出那樣多的詮釋,奧秘而巨大,如希臘神話裡困住牛頭怪的迷宮,如庫伯力克/Stanley Kubrick的《鬼店/The Shining》的雪中迷徑。

 

  特別是最後第三朵玫瑰的出現,讓你想起波赫士一再推崇的柯立芝的夢:他作夢到了一處天堂,裡面有人給他一枝玫瑰,醒來後,玫瑰就在他的手裡。老導演柯波拉仍舊充斥著對鏡頭調度的絕大熱情與企圖(片中有大量倒立鏡頭與各種浮動影像的剪接),並且結合夢中套夢的迷宮敘事,包含莊周夢蝶的老寓言,說出了個讓你跌墜、陷溺,深入到記憶、時間的龐大、腐朽似的生命異境。

 

  於是,你不由得讀起波赫士的話語:「那個故事還說,他在死前或死後曾經面對上帝說道:我徒然地作過了許多人,現今只想成為一個人,就是我自己。上帝的聲音從旋風中回答他說:我也不是我自己。我的莎士比亞啊,像你夢見過自己的作品一樣,我也夢見過世界,既是許多人又誰都不是的你就在我的夢影之中。」(〈什麼都是和什麼都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