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一個後退的謎到另一個前進的謎而忘了如何繼續──默看《第三朵玫瑰》〉
時間是我的構成實體。時間是一條令我沉迷的河流,但我就是河流;時間是一隻使我粉身碎骨的虎,但我就是虎;時間是一團吞噬我的烈火,但我就是烈火。世界,很不幸,是真實的;我,很不幸,是波赫士。
──波赫士〈時間的新反駁〉
你和妹妹去看了近來你最期待的電影之一(對了,蔡明亮《臉》也要來了,亂感動一百把的),《教父/The Godfather》、《現代啟示錄/Apocalypse Now》導演法蘭西斯˙柯波拉/Francis Ford Coppola(他的神聖與殺戮雙線並置的手法從來都是你所鍾愛的)暌違多年的新片《第三朵玫瑰/Youth Without Youth》:一開始就是神秘、緩慢的運鏡風格,晃漾的水波,漣漪,漣漪,以實象模擬記憶的興滅,以曖昧的身影、自傳式的追溯口吻往故事與時間的另一頭不斷逼去。影片充滿古老、嫻靜的氣質的同時,復又凝聚著一軟調的,耽溺的,不斷離體,倒立、交錯與分岔的敘事風格。
是的,離題,多麼美麗。全然不理會從現代以降到當代被要求故事必須集中、統一乃至於有一明確標準程序的作法。離題,是自由與可能性的,是突破所謂看故事的理性(但這個理性是被訓練出來的,被大量如今所充斥的精準與獨斷的敘述所調教、固定,而其實並不具備自由思索的維度吧),像是在一片卷軸上,任意揮灑墨點,看似無意隨性,但誰說最後的成品是沒有關連,沒有盈滿一深刻的趣味與觀照?
於是,主人翁突然被雷打到,突然從七十歲的老頭變回四十幾,突然有了另一個人格,突然有了超能力,突然變成全知的神(他可以「掃瞄」書本,就擁有裡面的所有內容,清晰無礙),突然他遇到一個和過往
敘事不停、不停地分岔、拓展,一個牽引著一個,但又那樣飄忽、虛渺。主人翁一直想寫一本書,一本探究語言的起源的書,而女孩顯然可以幫助他完成,只要他狠下心來讓女孩變衰弱變老(時間在他們的身上展示了另外一種變動的進程)。記憶,愛情,歷史,語言,時間。你難免想到普魯斯特的《追憶逝水年華》,細節,局部而充滿暗影、幽香。你有好一陣子沒享受過這麼卓越精彩的電影了(好吧,你最近剛看完的麥克˙漢內克/Michael Haneke的《第七大陸/The Seven Continent》DVD也讓你驚嘆於切塊似的鏡頭能夠暴露一看似美好家庭的瘋狂與崩壞),可以翻轉出那樣多的詮釋,奧秘而巨大,如希臘神話裡困住牛頭怪的迷宮,如庫伯力克/Stanley Kubrick的《鬼店/The Shining》的雪中迷徑。
特別是最後第三朵玫瑰的出現,讓你想起波赫士一再推崇的柯立芝的夢:他作夢到了一處天堂,裡面有人給他一枝玫瑰,醒來後,玫瑰就在他的手裡。老導演柯波拉仍舊充斥著對鏡頭調度的絕大熱情與企圖(片中有大量倒立鏡頭與各種浮動影像的剪接),並且結合夢中套夢的迷宮敘事,包含莊周夢蝶的老寓言,說出了個讓你跌墜、陷溺,深入到記憶、時間的龐大、腐朽似的生命異境。
於是,你不由得讀起波赫士的話語:「那個故事還說,他在死前或死後曾經面對上帝說道:我徒然地作過了許多人,現今只想成為一個人,就是我自己。上帝的聲音從旋風中回答他說:我也不是我自己。我的莎士比亞啊,像你夢見過自己的作品一樣,我也夢見過世界,既是許多人又誰都不是的你就在我的夢影之中。」(〈什麼都是和什麼都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