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11-27 18:01:59九十九我魔

〈關於愛以及做愛的四種演練——默看《雲端上的情與慾》〉

 

 

  三段式故事的《愛神/Eros》,是由王家衛、史蒂芬‧索德柏格/Steven Soderbergh,還有老導演米開朗基羅‧安東尼奧尼/Michelangelo Antonioni分別拍攝一段組成。三種風格,豐饒多義。那是頭一回看到聞名已久的安東尼奧尼/Antonioni(有《情事》、《慾海含羞花》、《春光乍現》等等一長串從未得見的片單)。肉體性的美和寧靜之下,是愛情所向披靡、複雜深邃的顯示性。他真有辦法把性愛拍得極其誘人卻也破壞性那樣隱約地就刺進的胸臆。

 

  再來就是這一部《雲端上的情與慾/Beyond the Clouds》(或似有翻譯成《漫步在雲端》,以下簡稱《雲》)。放在文‧溫德斯/Wim Wenders的片單裡,原來以為是兩位導演幾段故事的合成。但看了開頭,覺得怪。這些日子看了下來,Wenders的色彩像是犀利到世界要翻一輪。而且鏡頭裡的意志異常壯盛(總是有思維性)。雖然《雲》故事是由一個導演去尋找下一個故事而有所發展(這的確是Wenders)。但鏡頭滑開、再接回時所展演的男女遇合,卻又肉體熠熠的同時,夾雜嫩弱的抖顫,如大雨中垂首的百合。怎麼說都太柔順。

 

  慢慢的,就曉得是Wenders的部分,打散在Antonioni的四段式愛情之間的影像結構,猶如引言一般,穿針引線,成為支柱,讓四段故事猶如象限般既可獨立又能相互串結。

 

  當然Wenders也沒閒著,除了《雲》導演(怪喀約翰‧馬可維奇John Malkovich飾演)的四處追訪外(片頭仍是Wenders文本常見高空的俯瞰式),包括從雲端到街道的大霧,指意曖昧而有了生動的況味,這時候就接向了Antonioni的第一段(男女相互吸引卻又相互抗拒,那愛情就成了最遙遠的距離,即使之後兩人赤裸,卻引流出了某種怒意與復仇,肉體與肉體的空前敵對,只有隔著一定距離貼著肌膚遊走的不觸摸愛撫);包括在那導演的凝視之下,無論是對座的人或者只是一扇門,他都能幻化出故事,彷彿那是顆有故事之海(一如魯西迪/Rushdie那本小說的故事的源頭)的腦袋,就是第二段的刺父十二刀,他也能展開一種隱隱地就切中了什麼的思慮純度,而鏡頭一轉,就是愛欲的篇章出現(當然這裡就是Antonioni的場域了);包括最後一幕Malkovich踏入旅館後,鏡頭由下而上,慢慢地爬升,拍攝每一窗格裡的人物(有的纏綿有的無聊有的寂寞),最後定在一玻璃窗前,Malkovich的身影從黑暗浮出,眼微微下睨,彷若直視著做為觀眾的我們,而且簡直有點怒目金剛的,然後又緩緩退回黑暗之中──看到這一段,真真享受到Wenders又溫柔又殘酷的人間觀照。

 

  Antonioni的部分,喜歡的在於那些肉體橫陳的形式,自然一如瀑布下的圓融的岩石,有著靜,深邃無比的靜遠之感。這真是不得了的造境。並且模糊難辨的事物就被哀神不已的點了出來。

 

  譬如最後一段在大雨之中的男女,進入房子,一前一後(男女間的追逐在這四段故事裡都不缺乏,以各種變形)在樓梯上奔走(鏡頭很有意思的往上仰攝,將樓梯彎繞的形拍了下來,迴廊一般),男子問明天能否見她,女子卻說她明天就要進修道院,那便是一生無緣的了,男子黯然離開(鏡頭更有意思了,以同樣的移動攝錄樓梯,只是改以俯瞰,完全呼應、對照稍早的進入,於是出去,就成了鏡頭迴廊的一部份)。譬如三年來擺盪在妻子與情婦之間的男子,是真實也是謊言的,在對妻子索取身體時便說到已離開情婦,回到情婦身邊又說是可憐妻子且立即與情婦做了起來,跟著敘事一跳:結果那個妻子就去到了那情婦的丈夫的房子?譬如第二段導演跟刺死父親的女孩(精緻無比的蘇菲‧瑪索/Sophie Marceau詮釋),鏡頭安適寧和地看著他們做愛,還有男人在窗外的離開(舉手致意一如他們起初遇見在衣物販賣店般的手勢),他們的邂逅就有了偏離:因為那瞬間的太親密太相融而必須疏離,讓故事逸向他方。

 

  行走(而且通常是曲徑,像是男男女女都踩在蛇之蜿蜒上)與對話(吸引、挑逗和欲拒還迎,性張力的極致隱匿)在《雲》的四段故事不乏所見。那似乎標示了Antonioni看待世間情愛的視角與奇妙得不見煙火的呈現點。所有的忿怒或者眼淚都將如煙消逝。他只是捕捉了戀人之間的一點什麼。而那點什麼卻無以言說(也不必)的深深亂亂地彈斷了的心弦。

 

  想:Antonioni是下一個合該逆溯與追蹤的導演。

 

 

——97/11/26,海邊的卡夫卡,晚間。

 

──一個動念挖出年中買進還未讀的《和安東尼奧尼一起的時光》(李宏宇譯,大田出版),便察覺到了那居然是Wenders現身說法寫下的關於《雲》與Antonioni共事的景象。雖然線索都已在文本之中。但瞭解《雲》之外,大師與大師的共事,以及那些未成形的文本(被剪掉的鏡頭、未用的構想等等,既定文本裡流產的文本?),卻也是另一種難得的樂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