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11-20 14:40:58九十九我魔

〈腹中最後的火種,孩子睡吧!我們一起等天亮—《沉默的蘿娜》〉



 
〈腹中最後的火種,孩子,睡吧!我們一起等天亮——默看《沉默的蘿娜》〉
 
 
  被呼喚的名字。蘿娜。蘿娜。一個移民者想要爭取新國度的身份想要幸福想要戀人就在身邊一起開家小酒館。而代價是付出她的心。值得嗎?努力過生活的蘿娜,沒有時間思索,她只能在洗衣店、在電話館(比利時的特有制度?)、在她的家,與她那假結婚的毒蟲丈夫,在他的不斷求助聲之中,「蘿娜、蘿娜!」,一起度過長夜,然後愈來愈靠近她獲得ID、並可不害死一條人命的離婚時候,那完成的一刻,最接近夢想與良心的瞬間,她卻崩落了。

  《沉默的蘿娜/The Silence of Lorna》導演達頓兄弟/Jean-Pierre Dardenne and Luc Dardenne把移民者的身影拍得何等鮮厲絕活,在寫實性鏡頭的微晃結構裡,一再冷靜逼視外來者的困頓、欲求和孤寂。在滿街灰塵一樣的人們之晦暗中,蘿娜一人穿著熱烈的紅褲行走。一片灰,一點紅。那紅就有了勢單力孤的寂寥。並無人注視。沒有誰注視著蘿娜。像她的丈夫那樣需求著她(他說,她是他的目標),她,一個紅色女子,只有被一個人渴求地凝視,即使是一頓飯、即使是一眼,她的假丈夫,卻用真心的凝視,望著她,並把他的錢全都交由蘿娜看管。

  妳說,那是愛嗎?那不是愛嗎?或者,愛或無愛,重要嗎?

  那是兩個人。一個女人和一個男人。

  最單純的身體與身體、靈魂與靈魂、混亂與混亂的關係。

  原來是一樁利益婚姻卻在兩個邊緣人的彼此貼近而獲得最小限度但也無邊寬闊的救贖:蘿娜取得離婚證明,那丈夫企圖再吸毒,蘿娜將毒販趕出,拒絕把丈夫的錢交出,把門從內反鎖,將鑰匙拋出窗外,然後她慢慢的褪下衣裳,走向一直以來被她頤指氣使的男人(付錢的人是她),喘氣、喘氣,他們赤裸地用力地擁抱親吻,他們做愛。一個目標。愛情還是毒品。

  文本唯一讓人嘴角上揚時,就是兩人在一夜後去打鑰匙備份,丈夫挑了腳踏車,兩人共同支出鑰匙費用,約好中午碰面,男人說就算看她一下都好,蘿娜同意,男人騎著腳踏車騎遠,蘿娜轉身跟著跑,她笑了──之後,男人就死了。

  按照蘿娜和他們集團一開始的意願一樣,她的丈夫死於吸毒過量。完美的死法。對犯罪者而言。他們一直認為那丈夫是該死的,早晚會死的,既然如此,何不拿來利用?抱持這個想法的他們逐漸和蘿娜漸行漸遠。蘿娜知道那丈夫的好。至少他願意讓自己變好接近好。遠離毒。他為了蘿娜還是為了自己呢?他也想被誰在乎吧?他也想被一個女人說:你要加油!你可以!往上,別再下來,往上跳吧!

  在她和丈夫在門旁做愛的同樣的位置,被警察詢問丈夫之死是否因為離婚之種種,而她卻只能按照原來的只是回答是,「是」、「不是」,她的話語乾涸,但她的眼淚卻陡然流洩。那一幕,那一幕的飽滿(在冷靜而夾縫般的構圖裡),真讓默歷經了一次性的靈魂粉碎。彷彿妳跟她,妳跟她,妳們,我們,都在同樣的處境,同樣的偏狹處境,被免除人性美好之面的疼痛著。那男人的死讓蘿娜這個紅色女子的火焰靜靜地焚燒了起來。她開始對外界沉默,她開始跟自己說話。

  說話。

  說給孩子聽。

  真正讓默身體裡的某個硬質地的什麼徹底地顫動的,還是假想懷孕。假婚姻下的結晶。妳看見蘿娜和男人在門邊像是渴求最後一絲溫暖的想擠進對方的肌骨之間的急遽,妳想到他們沒戴保險套,妳就想到蘿娜懷孕的可能,後來也真的看到她在和男友的通話之中在她辛苦努力貸款而來的小房子的樓梯(是樓梯哦,為什麼是樓梯呢?為什麼就在她成功的此時此刻?想來妳會有自己的詮釋)搖搖欲墜。所以下一鏡就是她在醫院裡了。

  但,導演的胸懷可不僅於此,他們帶著妳,一步步,即使情勢緊繃,他們的鏡頭仍舊清晰而銳亮(並不趕著羊跑,跑進觀眾的感官,他們不是鏡頭的牧羊犬),他們對暴力的場所的營造,冷靜而深刻,蘿娜住院,醫生跟蘿娜說沒有懷孕,蘿娜的男友出現,蘿娜被命令必須離開,蘿娜解約,蘿娜的錢被銀行扣除違約費7000元以及頭頭、男友的款項,蘿娜坐上車,蘿娜被移動著,蘿娜知道她的生命有危險,蘿娜想逃,蘿娜去尿尿,蘿娜偷藏石頭,蘿娜重砸司機──

  蘿娜跟孩子說話。

  冷靜深刻,是的,Dardenne Brothers,他們不注入情感,他們去除自我的評斷,他們讓懷孕以假想的狀態繼續在蘿娜的身體裡。她的婚姻是假的丈夫是假的,她因為假造逼出了她的比利時公民新身份。但也因為假想懷孕而被迫放棄留在比利時。而那是一種喚醒吧?一種保護內在更明亮事物的心的機制?蘿娜終究選擇了腹中最後的火種。於是乎,他們凝視。凝視著蘿娜逃入森林,她看見小屋,撬開門,敲破玻璃,蘿娜爬入小屋,她撿拾柴火,生火,蘿娜關起窗,在黑暗之中的小屋,她繼續說話。為了她的孩子生火,即使整個世界都告訴她,她沒有懷孕,她仍舊誓死保護他的遺腹子,那個被她害死的男子的子裔,妳說,她是一個瘋狂者?還是一個覺醒者?

  良心、道德或者愛?那最後的火種以假想型態入駐女人腹中。那是一個紅色的女子。躺在小屋等待天亮,一邊跟孩子說話,一邊電影的配樂輕柔響起(這是唯一的配樂時刻,文本的音樂總是配合實境出現,比如她丈夫聽的音樂、她與男友共舞的時光等等)。蘿娜從此就和自己說話了。她進入自己的裡面,她打破裡面的沉默,她說話。深沉的說話。蘿娜和小孩說話的場景、聲音,那樣專注、那樣堅決、那樣勇悍、那樣的美麗。像是純真的什麼正被包裹起來。

  想起張艾嘉的《少女小漁》。想起越過海洋、島與島來到我們所在之島國的僕傭群像(他們被規範在勞力價值底被視為機器般的活在我們生活的邊角)。想起馳星周那些瘋狂那些幽黯那些暴力的外來人物。想起駱以軍的大遷移敘事。想起雷蒙‧錢德勒/Raymond Chandler筆下人物歐斯說:「制度使然。也許這已是我們能得到的最好的制度了。但仍不理想。」(《The Long Goodbye》,宋碧雲譯,時報版;或臉譜版同一譯者的《漫長的告別》。)

  然而。然而我們可以這麼輕鬆的以為?


——97/11/18,「2008台北金馬國際影片觀摩展」,日新威秀影城1廳,晚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