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鬧文本」的風光與哀愁：默看林奕華《西遊記What is Fantasy？》〉（PART：三）



下半場。

蜘蛛精（兩男反串，其中一名真的到了雌雄幾難辨的狀態，好在怎麼都看不出他有女性乳房就是；導演在本戲也玩性別倒錯，但旨於符合本劇逆反思維，並沒有特別強調）在籌謀如何找出唐三藏（特色：愛說教）並誘捕的計畫。於此同時，後頭有演員穿著泳裝泳褲如走秀般的來來回回賣弄（旅遊的制式形象），也有很體面打扮的航空公司人員突然離席後脫掉長褲返回舞台，只見上頭依然西裝筆挺，下方卻是赤條（旅遊的去神聖，所謂行萬里路的增長知識，如今正規格化為一種空間移動的娛樂，重點在於「玩」，而非「遊」，更甭提旅「行」或取經），總之是一派度假風情的模樣。前頭陰謀（夸夸大詞，兼帶勾引空服員），後方卻是玩樂（還打沙灘排球，並以電影裡慢動作鏡頭的法子呈現，無聲），像是指涉本戲劇文本的顛鬧本質，正經的計畫只歸於表象，真正的內在不過就是要大鬧原有文本、大鬧劇場型態、大鬧取經與旅行的貞潔感，鬧出一種趣味來。

再來的一段是群舞，燈光神秘流轉、色調斑斕，音效極其迷幻，舞蹈動作煽動，像是酒池肉林、肉慾生香之類的氣氛，流洩在眼前、流洩在耳裡。

而緊接著，吳承恩又在銀幕裡現身說法。這次是在紐約當代藝術館（又遊去了西方），為了傳承而來，為了將老師所傳授面對問題的態度再轉而交棒給他的學生，是朝聖之旅，是關於知識與藝術的頂禮，不過並不受用，學生只想要有答案去回答別人的問題。吳承恩學生時代的感動無法傳遞到遲到許久的學生，他為此感慨不已，乃決定放鳥。對照上一段色授魂與的舞，這裡的教學氛圍，反襯托後，變得有點無聊、無謂，大多都是教師們自鳴得意的喃喃絮語，如同而今的教育體制，並告終在捨棄的舉措裡。這是第三部〈人人都恨唐三藏〉。

場景進入被蜘蛛精視為盤絲洞的博物館，妖怪們化身為塑像，觀察著來來去去的觀賞民眾。一樣是兩對夫妻，一樣又在裡頭吵了起來（與第一部時機場銜接）；一對是為了多看表演多吸收文化氣息（妻，講優雅）或者大滿口腹之慾（夫，只想當自己，並沒有妻子所說的向上心）而吵；一對是被同事越洋電話打來祝福生日的妻（粗魯）與嫉妒猜疑要看妻子通話記錄查證是誰且嫌妻子不識大體的夫（要求夫妻一體）；再加上妖怪們的推波助瀾（操縱人物聲帶發出惡毒語言），使得堂堂藝術殿堂瞬間變得跟菜市場沒兩樣，咒罵和怨氣如利箭般隨意噴射。每個人都因為想捍衛自己的需索、利益（道），而拼命否定、踐踏別人的生活方式與態度，甚至不惜拋開外在的道德感（博物館的安靜），大鬧特鬧，鬧成了一團，喧鬧使得所有正統的嚴肅的氣氛蕩然無存。

中間，夾雜了一段老師帶領學生參觀，一邊解說博物館內看不見的雕像所謂表現現代人與人之間的疏離冷漠，一邊卻還斥責、要求、強制學生必須遵循老師的方法與美感；話語與行動的反諷，為學生的著想其實不外乎是企圖將自己所認可的價值轉移到學生身上，而原本嬉鬧的學生，最後終究選擇叛逃，拒絕延續。這一段是第三部主旨裡屬於相當直接的介入到教育議題的情節線（此外也對應上一部孫悟空所說的大學只要考十八分就能進。真可謂人人都是大學生）。

吵架夫妻又現身──接著老師所謂的關心的主題──女方一再強調是為了丈夫好，所以才想要他能夠多看多學，而男方這時卻抱頭痛嚎，妻反覆說著「我是為了你好」，夫痛得打滾，要妻子別再說了；一旁的蜘蛛精很是佩服這種「緊箍咒」的強大法力，也相信他們找到唐了。默看到這兒，不自覺的又想起周星馳，他跟劉鎮偉攜手的《齊天大聖東、西遊記》（或名：《西遊記之月光寶盒》、《西遊記之仙履奇緣》），他們對唐三藏背負的文化形象（跋涉千里為取教化人心的經典）進行改造，將其型塑成一個廢話無窮無盡嘮叨個沒完沒了的形象（還能唸到人想要上吊），跟本劇場編導所意欲傳達的聖僧骨肉極為相似，亦即他的肉是可吃的神聖，但他的精神卻是可厭的可恨的（相對於人人愛豬八戒），尤其是他要求的是凡人必須去肉欲去凡軀以進化到神格。

另外一對夫妻則帶入新世代的msn情結，妻子發生網路外遇，妖怪還見縫插針變出一個白衣有強壯體魄的男人（幻想與現實的交互影響），意圖使夫妻反目，丈夫諷刺地說了是不是傳幾個符號跟字就算是表示餵東西吃了一起睡覺了生活在一起了等等，大大嘲諷了虛擬愛情與婚姻（公與婆），但這不也顯示了某種去肉體的達成的虛渺與空無（雖然並非唐三藏式的）。最後，妻子（彷彿孫悟空）開始追打不停挑撥的妖怪，丈夫一角則顯得軟弱無力只有一張說教的嘴。

又是一段插入。一名主持人為了有沒有入鏡跟攝影師在館內爭執、對罵（似乎人類的成就只能透過鏡頭展現），仍然是言語與行動的相悖性，這裡透過攝影機是金箍棒（對應第二部孫悟空手上的麥克風）的象徵，將無力把攝影機舉起的主持人跟舉重若輕的攝影師做了精彩對比（也指涉當代教育者的無力與泛口語化）。

夫妻吵亂、追打的戲碼，持續在館內上演。（遺忘的片段。）

而操著各種口音的考察團，百無聊賴的被導遊丟置博物館，且規定多少分鐘後會集合，以便之後去買紀念品（彷彿沒有這個，就不足以證明到此一遊）。這種習性，還延伸到人員紛紛離開要去shopping，以致於所謂取經，取的是物欲之經，時尚名牌的購買遠勝於對藝術的認知與需求。又一次的標位出旅遊（非旅行）侷限於物欲內的調性。就這樣透過非夫妻對戲的入館者（老師vs學生、主持人vs攝影師、考察團），一步步地將神聖的藝術剔除，只剩餘對物質的追求還在延展。

然後是第三部的最後一段，舞台出現一張四人位子的長椅，燈光轉為昏暗，夫妻坐著不看彼此的控訴（對比第一段的站立唱分手情歌），場邊是鋼琴現場伴奏（沒有歌聲）淡淡哀怨無比的旋律，說到某個量時，又開始數起數字，也是滿到九九八十一。但並非之前八十一（困）難說的那些生活上瑣碎，而是九九八十一（災）難，是那種迫使分離發生的諸多因由（肚裡的孩子要不要拿掉、我沒有自信能給你幸福、不想再繼續下去之類云云；第一部的組隊競賽中，兩隊也玩到這個遊戲，說這很白爛的分手理由，又是一種跨部的串連，但這裡的是現實化），演員的聲調轉為淒厲、迷惑，搭配聲音光影，整體流露出分外哀傷的氛圍，在到81後，舞台拉下一片白幕，上頭投影著接續出現的椅子，並播放著椅子漂浮且支離破碎的影像，對因為愛情失去位置（自我定位、方向感）的象徵拿捏得極為精準生動。透由第一部及第三部的結尾，舞台西遊似乎也處理了關於愛情這個現代不但最需要經典解惑的迷更甚者逐漸擴大為集體性災難（為此受傷不見天日）。於是愛情甚至也是愛與恨交織的。婚姻與愛的災難源自我們都在當唐三藏，都在當要求的那個人，而沒有人願意當被要求的，我們對別人的需索遠遠超過我們所能需索的，於是人人都是唐三藏，總想著勸說別人，要別人達到自己的標準，卻絲毫都不願意改變自己去完成所愛的人的標準。大道理，人人都會說，都會對別人說，但真正能做到的，又有幾多（端看孫悟空一個筋斗雲一翻就十萬八千里卻仍舊不如唐三藏的徒步行走的確實即可見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