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一条清鼻涕流下，毫无预兆的。

他停下手中动作，镜中的自己满嘴皆是泡沫，白绵绵的带点隐隐的辛辣。呃，感冒了么？他举起手背揩去鼻涕，而后随便且急促地漱洗，嘿，梳洗完毕。

昨晚熬了夜，今早竟然睡迟了十分钟，待一切准备妥当，他已没有吃早餐的时间。妈妈边扫地边抬起眼睑瞄他：‘吃了早餐再去吧。’他俯下身子利落地绑着鞋带，觉得有些烦躁，不高兴地回了一句：‘都来不及了，巴士都快来了，来不及了，不吃了啦！’说着顺手拿起书包‘刷’地站起身，头也不回，嘟着嘴嚷：‘走啦！’才转过身，耳边又传来妈妈带有讽刺的语调：‘谁叫你迟醒啦！自己拿来衰！等下在学校胃痛你才知死！’

叛逆心作祟，他莫名地愤怒起来，脚步也不觉地重了，拉下脸咕哝了一句：‘你儿子身体壮得很哪！胃痛？笑死人啦！学校又不是没食堂？！’冷不防一行鼻涕又快滑下。他用力吸了吸，方才止住了鼻涕。哎，敢情忘了带纸巾了！他懊恼起来，闷闷地重重跺了一下脚，搔搔头皮（其实那一点也不痒）。这下可麻烦啦，待会儿有测验，忙卷子之余还要忙鼻涕，想腾出点时间打个瞌睡都难呗！还径自想着事儿呢，巴士已徐徐停在他跟前。他甩甩头：不管了，反正感冒也不严重，没纸巾也没关系吧。

到了学校才没多久，测验即开始了。他飞快地把卷子翻过一遍，嗯，看来尚能应付，方才安下了一颗心。测验时间计有两小时十五分，他转转眼珠稍稍盘算一下，嘿，大概只要一半的时间就可以把卷子给写完了。

笔尖在卷子上利索溜写着，他亦一嗒一嗒抽吸着鼻涕。的确是伤风了呗。可究竟是什么时候着的凉呢？他心中也没个谱。吸吸吸，写写写。直到鼻腔渐渐被鼻涕霸占，他只好屈就地微微张开嘴，吸气，呼气，吸气呼气，吸气呼气吸气呼气。他开始懊悔：真该带纸巾出来的，哪怕迟到也好。测验开始才不过半个小时，鼻孔就面临严重阻塞，怪不好受的。迟疑了半晌，他稍稍侧过身子，脸趴在桌上，轻声地唤：‘苏婷莉！苏婷莉！’

苏婷莉停下笔，以眼角斜睨着他：‘干嘛？’他下意识地擦擦鼻子：‘你有纸巾吗？’声音实在太微弱，苏婷莉皱着眉撇撇嘴：‘你说什么？’他小心地转过头望了一眼大只佬，见大只佬正出神地望着窗外，顿时觉得安全了，赶紧把脸侧向苏婷莉，嘴型夸张化：‘纸—巾—’还以手指在半空中划出个歪歪斜斜的四角型。不料竟有这么巧，大只佬正好从冥想中回过神来，马上站起身来怒视着他，喝道：‘不准抄袭！’声音是那么地洪亮，在静得只听见老风扇吱呀叫的考场，仿如平地落下一道令人措手不及的雷，吓得所有人连肩膀都缩了起来，活像是没壳的乌龟。他当然也受了惊，虽说并非作了什么亏心事，但蓦地被这么一斥，他几乎就要跳起来，手心虚地颤了一下，铅笔差点就要从他手心滚落。

深吸了一口气，他作势翻过卷子，眼珠滴溜溜地往大只佬瞄去，发现大只佬还在往自己方向盯，立刻调过眼光，抿着嘴，垂下头驼着背脊继续写卷子。诶，不对。他思维突然转了个方向。我又没做错事，心虚个屁啊！于是他把鼻梁上架着的粗框眼镜推了推，轻咳一声，昂起头，把背也给挺直了。

又写了十分钟的卷子，这时呼吸开始不太顺畅，鼻腔更是满得连个空间也没了。眼下鼻涕就快淌出（他甚至觉得用‘溢出’这词还更为恰当），他感觉鼻涕也正拼命，吃力的攀在鼻子边缘，摇摇欲坠，荡啊荡的，只怕就快支撑不住那重量。不行了，决不能这样坐以待毙。抱着摸彩似的心态，他把手伸进裤袋里胡乱摸索，口中喃喃祈祷：哪怕是一张，哪怕是一张也好。心像是悬着个盛满水的水桶，满存着侥幸形式的希望。手所触及的并没有他想要的：钥匙——零钱——眼镜片抹布——不知何时留下的三角回形针——呃——没有了。没有，连纸巾屑也没有。心中那桶水突然打翻，希望没了，就这样泼了出去，什么也没了。

他眯起干巴巴的双眼，欲哭无泪。天，偏要置我于绝路么？他内心深处绝望地大声嚷叫。忽而灵机一动，他双眼顿时亮了起来，嘿，没有张三有李四也是挺不错。他迅速掏出呈米黄色的镜片抹布，有些皱巴巴的——因为没有折好就胡乱塞进口袋的缘故——算了呗，反正擤完后也不想再用了，怪恶心的。怀着豁出去的心态，他开始哼哼卿卿地擤起鼻涕来。那一刻，那一霎那，他获得了极大的满足感，莫名地，像是个嚎啕已久的婴孩终于盼到了妈妈的拥抱，萌在心头的满足感持续地膨胀，直到——

直到他隐约察觉事情苗头不对劲。

他冯直觉望向右侧，苏婷莉正直勾勾地盯着他，眉头纠成一块，眼里尽是嫌弃和厌恶。四目相接那一瞬间，苏婷莉嘴里缓缓吐出三个字：脏—死—了—。唇型并不那么明显，但他却奇迹式的给读得一清二楚。一股热潮袭上他的脸颊，而后耳根，然后蔓延至脑袋瓜。他怀疑头发就快烧上来了。还不单这样呢。前座的马伟勇向后倾把椅子往他桌子靠，趁大只佬不留神，飞快地把头凑过来：‘老兄，你严重打扰我的脑袋运作，去厕所擤好吗？’又一股热潮涌上，像海浪一波一波打上来，打得他晕头转向，一时分不清东南西北。恍惚间他憋见前方有些同学回过头来瞪了他一眼，更窘了，惊慌失措中只懂得把手中的抹布揉成一团，眼睛眨巴眨巴的扇着。此时此刻，他只觉四肢有气无力，全身虚脱得只差脊椎骨也快瘫了下去。

因为窘，他的脸一阵青一阵红。他歪过头思考了一阵，终于鼓起勇气举起手。大只佬的眼神扫了过来，他僵硬地直起身体指指厕所的方向。他知道苏婷莉正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心里厌烦起来：怎么女生就这么多管闲事？大只佬手一甩，他马上三步并两步地行出那令他几乎喘不过气来的教室。

举步迈进阴暗潮湿的男厕，他轻松地呼出一口气。平时他嫌厕所又脏又臭，每每经过都是屏着气速速解决后即离开，多留一分钟是说什么也决不肯的。而今空荡荡的厕所只他一人，却添了一份奇异的归属感，连刚刚波动的情绪亦渐渐平复了。他把黏嗒嗒的抹布投进垃圾桶，在空中划出个完美的弧度，身手利落潇洒。站在褐锈斑驳的镜子前，他拧开水喉，水哗啦哗啦流。俯下身子弯着腰，他肆无忌惮地大力擤起来：

哼哼——哼哼哼———哼哼——哼哼哼———

鼻腔里的鼻涕都排出后，他把脸细细洗了一遍，仰起头着着实实地深吸了一口气，清了清喉咙。

诶，回家或许该吃些感冒药了。



**刊登于星洲日报星洲广场文艺春秋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