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是他愛的那個人嗎 -- 李維菁      中國時報 2011/09/16

　　你就是他愛的那個人嗎？

　　我連呼吸都變得謹慎，看你不敢使力，用我不曾練習過的溫柔。

　　你就是他愛的那個人嗎？

　　我垂下眼睛，聽到遠方森林的鹿鳴，灰熊的吼聲及狼的嚎哮。我眨了眼睛，睫毛感到濕冷月光落下的重量。

　　你就是他冷落我之後轉身投奔的那個人嗎？

　　你就是我整夜心悸他相擁而眠的那個人嗎？

　　你就是他對我欲言又止但對你開懷大笑的那個人嗎？

　　你就是他挪開我擁抱但緊緊握住的人嗎？

　　如果我懂得嫉妒該有多好。我怔怔地看著你坐在我眼前。

　　你好輕鬆地將自己攤在我面前，我新奇地發現你似乎沒有微笑這種尺度，張嘴就是露出整排白齒的笑法，你決心將你的好惡你的臉孔，烙在我的網膜上，要我記下，最好可以趁此鐵心。

　　如果嫉妒是一種衡量感情的尺度，我這一生可能從來沒有能力真的愛誰。

　　我不是為情所苦的人，我不是掠奪成性的人，我的家族沒有這種遺傳，這次我卻出了自己沒法控制的差錯。

　　而你就在我面前。

　　你坐下來我就知道你們是命中註定，你們長得好像，你們連眼角的魚尾紋都一模一樣，你篤定些，他飄忽點，可任何人都看得出你們是宇宙伴侶。你們在一起像毛色發亮的一對斑鳩。

　　我想告訴你不要介意，他告訴我的，你是他身體的一部分，而且是比較好的那一部分。我一想念他開始灼痛，就反覆提醒自己他這句話，制止自己移動，僵結所有感官的運作。

　　像是賽事起跑的突然靜止。

　　我沒想過事情怎麼突然成了現在這個畫面，這個父親的女兒與那個父親的女兒，對面而坐。

　　是出於對父親尊嚴光榮的捍衛嗎，如同護城河上那些號角與旗幟的鮮明標記？你的臂膀桂冠一樣地護衛愛情領地，我更清淡地表現不以為意。你忍住咒罵的衝動，我壓住拔腿就跑膽怯哭泣的本能。

　　但我有時候也不免對人世感到恍惚。那麼多那麼多人哪，這個男人的女兒被愛，那個男人的女兒不被愛。愛的不平等血淋淋地擺著，我不喜歡愛而喜歡痛苦的概念，只有在痛苦之前人人平等。

　　他會成為什麼樣的父親呢，你們幻想著什麼樣的女兒呢？

　　剛剛我第一眼看到你直覺地想到我母親。大而美麗的眼睛，全開的笑容，固執地相信自己所相信的，認真地堅持著自己所堅持的。你們有種對自己脾氣輕易放過的自信，你們有種出類拔萃的核心。我母親喜歡你這樣守時的女孩，沒有過度打扮，烘焙麵包，執迷於旅行的開闊世界觀，大山大湖，小狗撒尿似地走遍地圖上的不同色塊抬起後腿，你們對自由自在有種膚淺的制式印象的卻也政治正確的信仰，不追求人間虛華形色。我母親不知道幻想了多少次你這樣的女兒，你像是年輕版本的她或是她來不及活成的年輕版本，你們會無話不談。

　　要是我懂得嫉妒該有多好。

　　我們看看對方就好。你正在看的人是我父親的女兒。然後我要出門喝茶了。

　　你秩序井然，我雜亂無章，但我們都是地獄。

　　你是他愛的那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