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12-15 13:01:15小狐狸

小論林泠:抒情與現代(七)

三、時空中的獨白

確定了林泠詩中自我的面貌、傾訴的內容及其變化,可以繼續探究的是,除了在題材的選擇取用上頗費心思之外,所謂「矜持」的風格是否還有更細緻的構思與經營?此一風格不但是如何表達「我」、表達出什麼樣的「我」的問題,同時也牽涉到林泠筆下「現代」與「非現代」的抒情,兩者之間關鍵性的差異究竟為何。

(一)How:情感的距離與思維的節奏

林泠早期作品以情詩為多,又泰半朝向特定對象傾訴,卻能將情感收斂、調節,此一「矜持」之風乃來自對情感保持距離的陳述方式。表現「距離」的一種類型是楊牧提出的「私我神話」,例如〈三月夜〉首段「三月的冷峭已隨雲霧下降了/三月的夜,我猜,是屬於金星的管轄」,以「我猜」淡化「金星」的愛情指涉,接著以童話精靈們寫出「三月,有多神奇的夜啊/三月的故事隨風佈散,那些故事真美。」美麗的初春因此而帶有微妙的秘密,最後再強調「我」的諱莫如深:「還有一些──/我是不能說的/ 三月的夜知道/ 三月夜的行人知道」,感情的具體線索毫不外露,只是反覆強調這是個屬於「金星管轄」的美麗秘密。

上述〈三月夜〉代表的是隱匿故事線索以造成朦朧的距離之感,此外,更常見的方式是,仍然陳述故事中的一些細節,使整個故事呼之欲出,卻又將他們都放在已經遠去的過去。藍菱已經指出,「在林泠的詩裡,時間是推動故事發展的主力」(187),事實上,詩中的「時間」不但可以推動事件發展、轉折,還常以「回憶」的形態出現,對情感及其對象的關注、詠嘆,多透過回憶的凝望,以拉開「我」與事件、對象,遂可以在主觀的情感抒發中保持清冷矜持的語調。前文已經提到過〈叩關的人〉,「我」高築的牆垛只留下東門的看守者「用回憶底眼,打量遠方的來人」。愛情故事鮮少在發生與進行的當下即時登場,詩中的愛情都已經成為「故事」,是在回首的片刻忽然浮現,沉吟再三,〈夜譚〉即為一例:

  輪到我的故事了,戀的故事
  (戀是謝幕的歌者,隱去
   在悠悠地結束那支即興曲後)
  這時,我祇扯下燈罩的流蘇,打著
  一個奇怪的結……

這一段中的「我」應該要面對謝幕的戀曲,卻只是以「扯下燈罩的流蘇,打著/一個奇怪的結」等不相關的動作掩飾自己的情緒起伏。刪節號的運用也是林泠所擅長,此處即藉著未完的語氣表現「我」的欲言又止,將本該直接說出的一段故事重新藏起。

更顯著的例子是〈阡陌〉:

  你是縱的,我是橫的
  你我平分了天體的四個方位

  我們從來的地方來,打這兒經過
  相遇。我們畢竟相遇
  在這兒,四周是注滿了水的田隴

  有一隻鷺鷥停落,悄悄小立
  而我們寧靜地寒喧,道著再見
  以沉默相約,攀過那遠遠的兩個山頭遙望

  (──一片純白的羽毛輕輕落下來)

  當一片羽毛落下,啊,那時
  我們都希望──假如幸福也像一隻白鳥──
  它曾悄悄下落。是的,我們希望
  縱然它是長著翅膀……

這首詩初看之下並無回憶性的詞彙,彷彿描述的是相遇的當下,這是因為全詩直到最後一段才舉出「啊,那時/我們都希望」,顯見這一切如在目前的離合場景,其實是一幅瀰漫在回憶裡的畫面。首段兩句以「你」「我」劃分宇宙時空,已經將「我們的故事」鋪展成天地間無可迴避的一幕。第二段再強調這一幕是情人「相遇」、「畢竟相遇」的天地,以「四周是注滿了水的田隴」呼應「你」「我」的縱橫垂直相交,並為水平的畫面挹注澄澈透明的水田風光,呈現愛情的充盈流盪。第三段以鷺鷥的停落、佇立象徵彼此的相遇,纖細輕巧,彷彿不招惹注意,卻使單一平面的景物擴充為有高度的立體空間,連帶開展了情感的幅度。接下來寫羽毛的飄落,純淨、輕盈,畫面至此仍保持一貫的寧靜,色彩簡單清朗,而「羽毛」就成為將這個曠野濃縮為一份情感的重要象徵:羽毛不但是會飛的幸福,也是即將離別、攀向不同山頭的彼此往後共同的視線焦點,是整個愛情世界的核心。在這一連串意象和比喻的設計安排之後,才點出這是一次已經錯過的相遇,此時的羽毛又成為回憶的象徵,是「我」回顧一段愛情時最鮮明的印象、是記憶的面貌,輕盈、純美,又難以把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