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俠瘋】:〈香港作為武俠電影的鄉愁──閱讀《九龍城寨之圍城》〉
(海報取自網路)
沈默
▉完全就是喚醒了武俠之激情
就我來說,遠的如一九五〇年代關德興擔綱的《黃飛鴻》系列、六〇年代初期曹達華主演的《如來神掌》系列就先不說了,六〇年代末雙箭頭崛起的胡金銓《大醉俠》、張徹《獨臂刀》,七〇年代的超級巨星李小龍,還有楚原、倪匡合作的古龍小說改編電影等,八〇年代崛起壯大的成龍、洪金寶、元彪,九〇年代的李連杰,二十一世紀才大紅的甄子丹等等──李安受訪時曾說過臺灣專門出小生,那麼對壘來看則香港專門出武生絕非虛言,武打明星群輩出,一代滾著一代,即便不是武打出身,香港演員大多拍起戲來有力帶勁,彷彿肢體動作裡就是有武戲因子,就連吳宇森的警匪槍戰片,其實也融入了武打動作,要說是武俠的變體也未嘗不可。
總之,與我切身相關的還是成長期一九九〇年代之際,香港大量生產的各式超廣義武俠(武俠─功夫─動作)電影,簡直是餵養我靈魂的必備良品,徐克、程小東、元奎、袁和平、劉家良、王家衛、劉鎮偉、周星馳、成龍、洪金寶、元彪等的作品,幾乎是熟爛。即便是六〇到八〇年代的武俠、功夫電影,也都因為第四台、VCD和DVD(一如二十一世紀的串流平台)等普及化,不難看見相關作品,也能補齊我出生前便已沒落的武俠刀劍片。即便在香港被中國統一、邁入二十一世紀的極衰落期,也都還有徐克《七劍》與《狄仁傑》系列、王家衛《一代宗師》、陳可辛《投名狀》與《武俠》、周星馳《功夫》與《西遊.降魔篇》、葉偉信《葉問》系列、陳德森《十月圍城》等接連問世,如果說香港武俠電影不輝煌,那我還真不知道什麼叫輝煌。
當然了,我對武俠電影的定義是比較廣的,從神怪類,刀劍為主的,乃至於功夫拳腳,抑或雜耍特技、喜劇動作、現代武打片,甚至某些科奇幻動作,我認為都可算是同一脈絡,也就是我所謂超廣義武俠電影。不過這幾年間,香港武俠片,應該說華人世界武俠片,整體乏善可陳,反倒是好萊塢《捍衛任務4》(John Wick 4)、南韓《外星+人》系列,還有韓劇《異能Moving》委實令我為之驚艷。
然後就有了鄭保瑞執導的《九龍城寨之圍城》──這名導演這幾年間備受矚目與影獎好評,犯罪懸疑片《智齒》、《命案》都教人激賞,堪稱最擅長拍此類片導演杜琪峰的接班人。且更早之前《意外》、《車手》也都極其好看,前者的殺手布局之巧思,以及命運難以預測,後者簡直神技、汽車居然還能在窄巷的九十度角轉彎等,使我留下深刻印象。而在《殺破狼2》之後,《九龍城寨之圍城》完全就是喚醒了武俠之激情。
周星馳《功夫》的豬籠城寨本就是九龍城寨的縮影,而鄭保瑞大張旗鼓地造景,讓人重回幾十年前龍蛇混雜狂亂自由的城寨實境,更見得其以影像令香港回歸香港的野心。古天樂飾演的龍捲風儼然城寨之教父,對寨中百姓各種噓寒問暖、關懷備至,但該硬起來時,一步不退讓──陳洛軍(林峯飾演)因被大老闆(洪金寶飾演)詐騙,竊其物品而無意間逃至城寨,龍捲風一記彈菸、扭拳、大翻騰,菸未落地,陳洛軍已被搗飛老遠,身手超凡哪。其後,龍捲風無聲無息地潛至大老闆家中歸還竊物且補了錢,江湖規矩做足。古天樂舉手投足魅力無窮,讓人信服,而九龍城寨也就彷彿韋家輝編導、記錄周潤發最後英雄身姿的《和平飯店》,成為暴亂世界的淨土。
《九龍城寨之圍城》也讓我想到了六〇、七〇年代的臺灣武俠,尤其是司馬翎武俠小說裡武林史化現象(為了閃避其時國民黨的審查制度),一如臺灣的超現實主義詩歌、中國的朦朧詩風潮,當政治明列為不可觸犯時,創作者卻還是拐彎抹角地用各種奇技淫巧密藏自己的心意、思想。《九龍城寨之圍城》隱隱然夾帶著如是風骨,看似華麗虛構爆滿,舉重若輕似有若無地繞過中共現實制約,回到最自由燦爛的八〇年代香港社會裡,盡情盡興地揮灑武打極限美學。
這是一部武打爽片,但何止一個爽字了得,單純求表面上暴力爽快的,自然是怎麼狂飆怎麼來,但裡面更多的是傳承與創新的鎔鑄──如前述的超廣義武俠系譜,每一個動作都有其脈絡,也都可以看到動作指導谷垣健治(師承甄子丹)的優異設計。當然了那也夾帶著香港漫畫如黃玉郎《龍虎門》的視覺表現。而片中最頂尖大戰,當然是城寨四少對上王九(伍允龍飾演)的硬氣功,也彷彿是馬榮成《天下畫集》無名、聶風、步驚雲對上絕無神的不滅金身,更不用說徐克《黃飛鴻》的嚴振東(任世官飾演)、《黃飛鴻2:男兒當自強》白蓮教的神功護體、劉家良執導的《神打》、樊少皇主演的《力王》等等。
另外,喬靖夫在《九龍城寨之圍城》出演餐館老闆阿七(這是致敬徐克《黃飛鴻》系列熊欣欣所飾演的鬼腳七吧)。整部電影的武打場面,無論是視覺感、動作性,非常之喬靖夫《武道狂之詩》──就像艾米爾.庫斯杜力卡(Emir Kusturica)的《流浪者之歌》(Time of the Gypsies)非常之加布列.賈西亞.馬奎斯《百年孤寂》──燕橫與葉辰淵、荊裂與姚蓮舟的戰鬥,也應該是這樣子的,有寫實的身體傷殘(荊裂腳受傷就得需要長時間恢復,並且去適應傷勢,但也因此想出了浪花斬鐵勢,《九龍城寨之圍城》十二少某隻腳廢了,只能以單腳旋轉去用刀,看起來就像浪花斬鐵勢),也有寫意的龍虎借相(在劍法招式的運用裡投入動物兇猛之相的奧義,龍捲風的鑽拳也有大風旋轉之感)。
《九龍城寨之圍城》可說是代表著包含雜亂街景、漫畫性質、絕頂武打、黑幫鬥毆的香港式狂想,一如以黑道凶徒殺社會惡棍與邪教的《周處除三害》是臺灣式狂想,或姜文奔放在城鎮官方與盜匪之道《讓子彈飛》的中國式狂想吧。
▉在非法與合法之間,武俠於焉誕生
於我而言,九龍城寨是舊香港的隱喻,人情義理都還存在的時代,人活著還能有自由的信念,不受大國資本主義狂轟濫炸。龍捲風與陳占(郭富城飾演)的兄弟之戰,正是兩種立場(或兩種主義)的複雜交戰,這裡面各有各的兇殘,各有各的義理──你的兄弟不是我兄弟,但你是我的兄弟──於是,只能誰活著就誰活著吧的聽天由命,也難怪龍捲風掛在口中說著「天註定」。
《九龍城寨之圍城》極有意思的是龍捲風死後的精神化、詩意化,從原本是一名人物實體肉身,變為一股穿越、旋轉在城寨縫隙中的不滅之風──在最後決戰時,陳洛軍拉著被風捲高的長布,異軍天降也如回到頂樓,給予王九重創。那道無形之風,又輕柔又強勁,就像一種溫柔的擁抱,或者說是希望。我總以為,這才是武俠的真義,不僅僅是軀體可實踐的動作招術,更是可以帶入文學哲學藝術等美好維度,足夠深刻地定義出只有武俠可以做到的事。
而龍捲風自甘赴死,即是傳承的堅持,也是關於下一代能夠繼續成長的超卓信念──我們這一代終將腐朽,但能不能成為下一代的助力,而不是阻力?我想,龍捲風接受社會邊緣者、將城寨打造成避世所等作為,正是武俠精神的最高體現!
至於狄秋(任賢齊飾演)對復仇的執念,不但害死了多年至交龍捲風,也讓自己的物產被大老闆霸佔,最後甚至被王九打傷關進牢籠。而後四少打敗王九,陳洛軍救出了狄秋──在他模糊的視線中,先後看見了仇人陳占、好友龍捲風的身影,而龍捲風的影像停留著更多、更久,最後才發現是陳洛軍。這段調度也象徵陳洛軍是龍捲風和陳占的合體,具象化了世代傳承的意義。
我願意這麼想:情義可以比正義更重要。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正義想要貫徹,都想回報對自己有恩的人,或者每個人也都有仇要報。在正義被過度放大強調的時代裡,我們是否忘了正義比什麼都更可能讓我們變得邪惡?當狄秋從妻女被殺必須正義得償的噩夢中醒來,與龍捲風相交多年的情義再度回歸心中,他是否驚覺到原來正義帶來的不是救贖,而是毀滅呢?
至於身分的問題,陳洛軍是外來者、局外人,一如九龍城寨的所有人,沒有被正式認可的身分,看似不屬於香港,但同樣屬於香港──從陳洛軍由沒有身世的人找回了自己的身世,發現自己原來就是香港人這一點,恰可以看出編導的用心。迷人的是,陳洛軍對龍捲風殺害自己生父的反應,是他自言並不認識陳占,而所謂殺父仇人卻給了他一個家。換言之,陳洛軍心清智明地不受無意義的血親影響,他坦蕩蕩的不把生父當生父,完全曉得誰才是對他付出關懷與情感的人。
這是很有意思的,一般影劇文本最愛誇大的血緣關係,也就被減縮到最低,與此同時,最嗜談血統的中國論述,在這裡也就被阻斷。龍捲風對陳洛軍(以及其他流落到城寨裡的人)的照顧,像是《慾望列車》的經典台詞:「我總是依靠陌生人對我的善意」。真正重要的是,在立場選擇、意識形態以外的人性判斷,方能夠柔化人心。而在非法和合法之間,武俠於焉誕生了。
我不免暗自揣測,也許《九龍城寨之圍城》真正想問的是:有誰真的是外來者嗎?或者更進一步地說:有誰是垃圾嗎?王九睥睨狂傲把人當垃圾,龍捲風則是讓垃圾變回人。而鄭保瑞在《智齒》透過毒販的嘴中吐露是垃圾又怎麼樣,亦是帶著生命重量的反問!我們也不妨再多想一些,人活得跟垃圾一樣,難道只會是個人的問題,而不是時代的問題嗎?
一如博胡米爾.赫拉巴爾(Bohumil Hrabal)《過於喧囂的孤獨》、《中魔的人們》那些小說裡的活在「時代垃圾堆上」的人,抑或是吳水的《餘波蕩漾》寫「哦,媽媽,我把一個女孩按倒在地下,她很像妳,我們在一堆垃圾上盤旋,我們在做愛,又在哭泣,我們不知道怎麼辦。」等,鄭保瑞也在往日垃圾堆一般的九龍城寨裡,看出了新的意義,以人的方法去看待沒有合法性的人類在底層的悲慘之景。
我始終認為,俠的前提絕非拯救天下的英雄俠客,而是把人當人一樣的對待。
最後還是得說回鄉愁──鄉愁是什麼呢?那是無以迴轉之境的無解想慕。
我的成長期間,一直感覺到香港電影、小說和漫畫近乎無限期地供應了我很大部分的武俠稟賦養成。我當然不會是香港人。但香港與我同在。九〇年代的香港電影那些放任自由的氣息,也活在我體內。對我來說,香港作為武俠電影的鄉愁,是一點也不誇張的,《九龍城寨之圍城》可以說是絕佳地再現了那樣不可復得的鄉愁,即便此一武俠末世年代偶現的火花,仍舊無與倫比的絢爛美妙。
刊載於《武俠故事》第二五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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