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3-09 21:58:31沈默

〈武俠入魂,豹變之道〉

         沈默

對成長在一九九〇年代的二十世紀末少年來說,縱然電視、電玩、電腦、電影、漫畫等業已發達或快速崛起,但我仍舊選擇書籍閱讀為最密切娛樂,其中最關鍵書種是武俠小說──不誇張地說,武俠構成我的心智,特別是孤獨感守全、技藝鍛鍊、意志貫徹,還有與個體與群體性邪惡對決的概念等,幾乎都是我此後的行動準則。

而所閱讀武俠作家群像們,在三十多歲前,分別在不同階段造就我不同特性:描寫暴力惡鬥的柳殘陽,帶來武功技擊想像的全然激情;金庸將文學質素與宗教(佛道)以隱喻型態灌入武學,且指出邪惡是最平庸的事實;司馬翎投入天人哲學思想在招式武功裡,筆下的女性可智可蕩,教人心醉;黃易於武藝加入宇宙學,人物的超然性無與倫比;溫瑞安把詩詞藝文活化為決鬥名場面,一輩子都在處理逃亡與創傷;王度廬擅長逼視人物塌陷在個己人生觀與執念而釀成無可挽回的悲劇;古龍對武俠語言的重設,宛若一場浩大洗禮;梁羽生對武俠開啟陰性書寫的姿勢;張大春霸氣示範武俠可以如何突破,甚至大舉魔幻。

於是乎,我的生命充滿了武俠,堪稱是武俠入魂。

年過四十歲,雖承繼諸多武俠前輩啟示,但更勇於背叛,我像是忘了他們一樣地踏上另外的道路,或者應該說我心中的武俠長出截然不同的樣貌,亦即我所謂的武俠主義──不把武俠當類型小說那樣的寫,而是將武俠視為藝術或文學主義,竭盡所能運用當代文藝精神、技法,包含現代詩、當代小說、散文、電影、漫畫等面向,一邊深化武學系統的詩意隱喻,讓人物性格、命運與招式暗合,甚至透過武功演繹文學史演變;一邊進擊人性極限,處理女性、老人、童年、同志、身心創傷、婚姻家變等等主題,探勘各種縫隙中的心念與抉擇,將俠客和惡徒悉數還原為普通人,直視生老病死的真實性。

從《天敵》、《傳奇天下與無神年代》、《七大寇紀事》、《在地獄》到《劍如時光》,完整地體現武俠主義的可能性──至於《超能水滸》系列又是另一種路線了──這是漫長的告別,也是悠遠的孤絕之道。而若然包含早期黑歷史般的不成熟小說寫作,一切恍如豹變旅程,度過無知、武斷與狂飆的青春歲月,不得不從虛無中回到現世,目擊活在縫隙的人們,有些何以被毀棄,有些又是怎麼堅守不壞。

現在的我會轉譯《易經‧革卦》名句來分類武俠:革面式、虎變式與豹變式武俠。武俠持續變,變即是重設,每一次變新,武俠或將失去原來面貌。但若不變,只固定於制式認識,武俠之衰亡就更不可擋。

革面式武俠不乏所見,風潮大起,依從難免,誰不想要經濟富足、生活安逸!徐克主導的電影系列《黃飛鴻》、《笑傲江湖》造成熱賣浪潮後,不也一堆跟風之作?唯抄走捷徑,起落之間,全然不由己,留不下足夠有價值的作品。

虎變則是一種盛世的姿勢,彷若王者君臨,金庸、古龍等人虎變了武俠,使之脫離傳統武俠,堂皇邁進新武俠。除去他們個人稟賦外,根本原因是他們乘著時代趨勢而生──武俠小說在一九五〇至七〇年代為最合宜大眾的讀物,原就該興,無人可敵,恰如二十一世紀大紅二十年好萊塢漫畫英雄改編電影,誰能爭鋒。唯大盛難免大衰,無論武俠、漫畫或漫改電影皆如是。

來到這個時代,和武俠相守,也就是一片癡心,我不再妄想武俠大時代重臨,去聖邈遠,武俠變成一顆不能齊天的石頭,我卻能自在回到純粹的創作之心遂行武俠之變革,全神追索作品最好的品質。

武俠於我而言,正是豹變之道。

 

 

刊載於《琅琅悅讀》│藝開罐│閱讀藝文│專題:大武俠時代(金庸百年誕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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