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比作家更糟的罪犯──閱讀桐野夏生《危險》〉
沈默/寫
桐野夏生是我個人非常偏愛的日本小說家,其作品《OUT》、《異常》、《殘虐記》、《走向荒野》等都是驚人的傑作,她關於女性處境的深刻凝視與強烈描繪,也總是能再次刷新我的認識。
且特別的是桐野夏生從最初的推理驚悚領域,一步步拓展、進化,至於今似乎很難說她是傳統定義上的推理作家,畢竟她後來的作品也未必有什麼謀殺案件。然則,她對女性心理層面的持續鑽鑿、挖掘,更多人心暗面的追索,都叫人駭異。而如此突圍推理本位的能耐,我很難不想到勞倫斯‧卜洛克(Lawrence Block)的馬修‧史卡德系列。或者套用尼爾‧蓋曼(Neil Gaiman)的書名《從邊緣到大師》,桐野夏生亦同樣不受限於類型限制與範疇,能夠將通俗文學帶入大師之境。
《危險》係以《春琴抄》、《細雪》、《瘋癲老人日記》等聞名於世的日本文豪谷崎潤一郎家庭生活為本,小說的主述者是《細雪》四姊妹老三現實原型的田邊重子,桐野夏生使用了第一人稱,娓娓道來谷崎潤一郎如何將自家建構成女人國,而他是唯一的帝王,如何遊走於眾多女性之間,並將眼中的女子世界移形換影為小說作品,其後又是如何瘋魔於媳婦千萬子,寫下撼動世人視聽的《瘋癲老人日記》,種種凡此。
我以為,桐野夏生並非要檢討谷崎潤一郎,而是逼視小說家過著雙重生活(創作生活與日常生活),逐漸把自己以及周遭親友逼向絕境的過程,如「『他現在開始寫下一部小說,所以正在享受著看到我們嫉妒千萬的樣子呢。』……『誰知道呢。現在他正要變成一個真正的瘋癲老人。他扮演一個鬼迷心竅的自己,說不定演著演著就走火入魔了。』」、「姊夫就好像為了回應街頭巷尾的好奇心般,愈來愈不隱藏他對千萬子的執著。他彷彿被自己所寫的小說給侵蝕,不,就好像依照小說裡編排的劇情般,讓現實漸漸趨近小說。」
川端康成《睡美人》,湯瑪斯‧曼(Thomas Mann)《魂斷威尼斯》還有盧契諾‧維斯康堤(Luchino Visconti)的同名電影,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Владимир Набоков)《羅麗塔》以及史丹利‧庫柏力克(Stanley Kubrick)改編拍攝的《一樹梨花壓海棠》,米開朗基羅‧安東尼奧尼(Michelangelo Antonioni)即使在中風癱坐輪椅上仍舊執著於拍攝海灘上年輕裸體的《欲》(收錄於三段式電影《愛神》),保羅‧索倫提諾(Paolo Sorrentino)《年輕氣盛》描繪著老音樂家和老導演對流逝時光的最終追擊等等,那些以男性視角張望繁花將盡生命晚期,對青春、肉體的無限依戀與回味,都讓我悸動難忍。
就連紐約私探史卡德系列的最後一集《聚散有時》,硬漢馬修又更老了,但仍舊有本事夠硬地處置撂倒了一男性跟蹤狂暴力犯,救了向他和伊蓮求援的性工作者。而小說尾聲卻是一場三P歡愛場面(卜洛克也就回到傳說中他早年寫過的軟調色情),不也同樣是軟弱無力的權威老者在生命盡頭所揮出類似祈禱、充滿哀憐感的索求手勢?而如許溫柔鄉想像,或是男人心中最好的烏托邦,也是真正想要企及、依歸的場所。
柯慈(J.M.Coetzee)的《緩慢的人》不也這般寫道:「……是激情讓這個世界繼續運轉下去的。你不是文盲,不會不知道這個。如果沒有了激情,世界便是空的,無色無相。……我們只能活一次,所以就讓這人生瘋一瘋吧!……好讓某個人把你寫進書裡。好讓某個人願意把你寫進書裡。好讓自己變成值得被寫的。活得像個主角吧!保羅,活得像個唐吉軻德或包法利夫人吧!這就是經典作品教導我們的。不然人生還剩下什麼?」
桐野夏生的《危險》卻從女性的角度,揭露創作者的情感何其凶險殘暴,又是何其虛實難解的趨向於毀滅,訴說了無所不能者的無能樣貌。我亦不由想到瑪格麗特‧愛特伍(Margaret Atwood)在《盲眼刺客》寫的:「『愛是罪犯,』他說,輕輕拍了拍我的肩膀,『沒有比愛更糟的罪犯。』」也許如此,也許所有的情感關係都是危險的,都是近犯罪的模式。如果你不帶著冒險甚至是罪惡的心情,你怎麼能真正地進入愛情呢?或者更進一步說,愛是謀殺與創造之時,你得要抱持己身所有弱點暴露在所愛面前被任意屠宰的覺悟,才能足夠完整地去愛人。
而同樣的,創作也是危險的。創作本意是為了創造,但在創作之中,又有多少東西被徹底壞毀了呢?是的,創作或許是犯罪,或許沒有比作家更糟的罪犯了。這恐怕也是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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