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6-02 09:00:00沈默

【武俠瘋】:〈如同野獸一般──閱讀松本大洋《竹光侍》〉

         沈默/寫

文學藝術領域裡,分有浪漫、寫實、超現實主義等流派,這已然是基本知識。而按我閱讀日本漫畫的經驗,其人物形貌的畫法,若以寫實(貼合現實現存世界的樣貌)為標準的話,或可區分為畫實、畫形、畫意三大種。

所謂畫實,也就是走寫實技法的路線,比如井上雄彥《浪人劍客》、三浦健太郎《烙印勇士》、川口開治《沉默的艦隊》、荒木飛呂彥《JoJo的奇妙冒險》、池上遼一《聖堂教父》、北條司《城市獵人》、原哲夫《北斗之拳》、高橋努《地雷震》、川口開治《沉默的艦隊》、真刈信二《勇午》、板垣惠介《刃牙》等等,在寫真人臉、畫工細緻表現上,都是有相當高的完成度。

畫形,即是相對於畫實來說,較為簡單的形象勾勒,往往會是可愛風,是少年週刊漫畫的主流風潮,隨處皆可見,比如冨樫義博《獵人》、藤田和日郎《潮與虎》、川原正敏《修羅之門》、蛭田達也《功夫旋風兒》、浦澤直樹《怪物》、安達充《H2》、曾田正人《極速方程式》、尾田榮一郎《航海王》、吾卡呼世晴《鬼滅之刃》等等,若要認真計較,那樣的人像繪畫,總有眼睛大得太不像話、比例實在不可能或像是感覺沒有鼻子的判斷。

畫意派似乎比較少見了,鄭問的漫畫就有這樣的風貌,如《阿鼻劍》、《東周英雄傳》、《深邃美麗的亞細亞》等,人臉走畫實,但人身往往就是一片塗抹就足以代表血肉肢體了,象徵性甚高。當然了,實際上如《浪人劍客》、《地雷震》等也都有進入畫意之境的嘗試,如透過景物與黑暗的環境描繪,將人物內在更為心理層次的部分勾引出來。

而松本大洋《竹光侍》,正是讓我大開眼界的畫意風格,其對人物的勾勒,老實說不能算是美觀的,甚至可以說是醜的―讓我想到台灣詩人馬尼尼為放在詩集如《我現在是狗.老貓簡史》、《幫我換藥》等的畫作―那是一種醜的美學,或者說是對既有漫畫美學的反其道而行,完全走自己的美學。松本大洋一方面把人物畫得像是非常隨興,長得委實是奇形怪狀、歪斜扭曲,另一方面又非常動物性,或說是野獸派,比如主人翁瀨能宗一郎狹長的臉根本跟狐狸沒兩樣,其大敵木久地真之介則是一臉的鼠貌,乃至於其他配角俱如是,即便女性容貌的描繪,也無一符合我們所熟悉日本漫畫的美形標準。

在概念上,松本大洋無異於直接撞破長久以來日本漫畫對美的制約,用最生猛而獨門的醜之意念去詮釋人物,直教我眼心相許,悸動難止。同時,不得不注意的是,《竹光侍》裡有許多山水景色的凝視,那委實是極盡優美的繪卷,是對自然風物詩意的再現,跟人物塑造相比,也就有強烈的對比與反差,畫面衝擊感之強烈不在話下。我想,或也隱含著人類終歸是醜陋的,而萬物自然皆美的用意吧。

此外,也很難不注意到《竹光侍》圖像的特異點,就是在人物的側臉描畫時,往往另一邊,也就是讀者所無法看見的半邊臉上,那眼睛往往像是從臉部獨立似的,飄浮於空中,隱約有畢卡索畫作般的立體主義感,古意盎然的筆鋒,卻又有現代藝術風采,不拘於一格一地,演繹出驚人的自由感。松本大洋可謂揮灑自如、破除框架,不被既定的漫畫圖像法則所囿限,再加上漫畫中那些貓、狗、馬和鼠等動物的描繪,以及貓狗間的神祕對話,甚且瀨能也可與貓進行對話,乃至於那把佩刀國房的女體形意化等等,都是再絕豔不過的突破。

日本的劍客漫畫,我一直以為《浪人劍客》、《無限住人》、《銀魂》、《劍客闖江湖》等等是傑作,特別是前兩者,如果硬要比擬的話,堪稱說是一陽一陰的漫畫絕峰,沙村廣明的畫風陰毒狠辣至於極致,而從絕對殺戮轉向與山林土地對話的《浪人劍客》則是向陽也如照亮所有黑暗與軟弱,井上雄彥為我們顯現了一名劍客如何真正往內心探尋、將屠殺轉化為神聖之道的可能性。

而《竹光侍》完全不遜色於《浪人劍客》與《無限住人》,依我個人的理解,松本大洋這套作品的概念性、完整感,實在是把漫畫作為一門藝術的技藝推到了不可思議的高度。

書裡的刀劍揮舞或決鬥場景,每每使人眼睛狂亮,譬如講述木久地對殺人的渴望,即有他斬裂幾具人體使之上、下半身分割的痛快幻想,而在那樣血腥的畫面,卻又搭配著許多櫻花飄零的景致。而瀨能與木久地的數度決戰,則是如同野獸一般,既有高速的生死搏鬥,再加上黑暗意象的絕妙應用,如瀨能的頭部整個被怪異的塗黑,宛若妖魔,或是單隻妖狐也似的巨大眼睛的暗黑跨頁圖,還有人臉與身體仿如有彈性或說比例被拉長的主觀鏡頭,其巧思與筆墨潑灑畫技皆在在教我驚詫難忍。

《浪人劍客》最令人瘋迷的是,宮部武藏由一個軟弱得只能依靠武器與屠殺證明自己強度的小屁孩,深刻地成長到最後去耕種、好好過生活且為了挽救將臨毀滅的村落而願意求救的真心實靈。《竹光侍》亦然如此,一個大國領主的私生子,如何從信濃流浪到江戶,從迷惘的流浪劍客,變為教孩子們寫字的老師,存在於迷人的日常光影裡,且逐漸流露而後成為領主的器度,那是山教給他的器度,於是,與鬼同行的殺戮劍道,也就轉化為世間常人的守護之劍。

木久地是為了自己而殺,為了殺盡那些從童年開始就附骨的幽暗而殺,瀨能呢,他是為別人而殺,他克制著自己惡鬼化的殺人慾望,甚至將佩刀典當掉,只帶著一把竹劍,其後為阻止大久地濫殺,不再抗拒自己體內的鬼,接受它,接受那些黑暗,放下竹光(竹劍),終於再度握住了真劍國房,與木久地夜雨中激戰,縱使右手毀斷,也無損於他身為劍客、領主的真實高度。

閱讀《竹光侍》,我不免要聯想到在漫威宇宙裡,相對於其他正義英雄,《死侍》、《猛毒》都是異類的,尤其是前者,真是堪稱肆無忌憚、笑謔狂放至極,卻又血腥暴虐與款款情深同在,而《竹光侍》亦有優美詩意與恐怖暗黑同時並存的況味。

另外,也決計不可遺漏古龍的《三少爺的劍》,那個天下無敵的三少爺謝曉峰,淪落成妓院裡的沒用的阿吉,前者是不能敗,後者則是人生最失敗,經歷種種事件、變故,謝曉峰終於破繭而出,終於還是拿起了劍,也終於斷了大拇指,但偉大不妨卑微,卑微裡仍見偉大,三少爺說到底還是找回了他自己的人生,正如《竹光侍》瀨能宗一郎找回了劍,找回了人道與胸懷,也找回了他的身世和正統哪。

 

 

發表於《武俠故事》第二零四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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