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11-01 09:00:00沈默

​【目擊武俠】:〈英雄好漢是幻夢──閱讀王度廬《鶴驚崑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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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度廬《鶴驚崑崙》.jpg

         沈默/寫

▉荒謬的道德標準

在李安的電影《臥虎藏龍》問世後,王度廬的作品也就有再見天日的可能,遠景出版甚至在2001年一口氣將【鶴瓶五部曲】重新出齊了,即《鶴驚崑崙》、《寶劍金釵》、《劍氣珠光》、《臥虎藏龍》、《鐵騎銀瓶》。

唯這五套作品的實際完成順序與及小說名原來是《寶劍金釵記》、《劍氣珠光錄》、《舞鶴鳴鸞記》、《臥虎藏龍傳》、《鐵騎銀瓶傳》──換言之,王度廬先是寫了李慕白、俞秀蓮受限於義理的情愛悲劇《寶劍金釵》,以及後續李慕白瘋武(點穴祕圖)並加入楊豹(羅小虎哥哥)貪寶的《劍氣珠光》,方才往前追溯到其師江南鶴(江小鶴)與鮑阿鸞愛情身世的《鶴驚崑崙》,而後繞回玉嬌龍與羅小虎的《臥虎藏龍》(李慕白與俞秀蓮在其中仍舊佔有一定程度比重),再總結於玉、羅之子韓鐵芳與春雪瓶的《鐵騎銀瓶》。

【鶴鐵五部曲】的出版顯然依據時間線重新安排過,這當然有助於讀者更方便理解小說的整體世界,不過明眼人或還是能夠從創作手法與內容主題等覷出王度廬的變化與成熟吧。

我年少時看王度廬小說,只留下情感細膩、節奏緩慢的印象,多年後重讀,赫然驚覺他委實是一超前時代的技超孤高者。某個程度來說,王度廬甚至早在武俠小說方自成形的年代,就業已解構了武俠的本質,包含對暴力與情慾的凝視。

在這裡,我僅先就《鶴驚崑崙》進行討論,其餘四部,等讀完再分別來追探吧。

【鶴鐵五部曲】的寫作從1930末橫跨到40年代中,也差不多是第一波武俠盛世的尾聲。生活在青島的王度廬,後來因為戰亂,也就被迫滯活於日軍佔領區。五部曲的書寫也差不多就是此一時期展開以及完稿的。我忍不住多加揣想,《鶴驚崑崙》所蘊含的動盪感、不確定性,或也是與此有關吧。唯王度廬又將之若有似無地藏於其中,一點也不政治化,而一切都在飄搖的情緒卻在多年後曲折微妙地撞擊人心。

《鶴驚崑崙》(上中下三冊)是關於一個復仇的故事,但又不止於復仇──小說開頭是江小鶴之父江志升因與一寡婦貪戀,違抵崑崙派的色戒律法,再加上自恃武藝是高的,也不滿師尊鮑振飛(人稱鮑崑崙)的干預,說出惡言,而後也擊敗了同門,鮑崑崙怒氣衝天,招來高徒龍志騰、龍志起、賈志鳴等,殺害了江志升。鮑崑崙原想斬草除根,但心中又過不去,也就將江小鶴養在家中,一方面讓小鶴與鮑阿鸞種下情緣,但另一方面放任門徒與兒子鮑志霖欺凌江小鶴,而少年也逐漸理清楚了父親的死因,於是浩浩蕩蕩的復仇記就此上演。

小說開卷就是關於情慾的禁制,而江志升何罪之有呢,不過是觸犯了鮑崑崙的道德標準,也就是他說了算的師門戒律,特別是萬惡淫為首,絕不許有私情,否則便嚴酷制裁。但江志升可沒有姦淫婦女,實是雙方有情有欲啊,不是單一邊的威強逼迫,比起後來鮑崑崙極力護航、冒江小鶴威名殺人強盜擄女、致使官眷上吊自死的龍志起,那才是真的罪大惡極呢。將《鶴驚崑崙》上冊江志升偷情與下冊龍志起的荒淫暴狂對比,尤其是鮑崑崙的冥頑不靈,對表面上尊師重道的龍志起極盡護短之能事,更能體出王度廬的真意。

所謂的道德,即是一個時代的政治正確,而這些被普遍視為正確的社會、文明標準都是會變移的,從來不可能牢定永世不動。任何政治正確都有可能因為某些時代特定價值與觀念而產生天翻地覆的更新(自然也有可能是倒退)。

我以為,王度廬透過鮑崑崙前後道德標準不一,深刻地展現出歷來中國對情慾極度壓抑的傳統思維。此外,站在自由情愛另一邊的尚有師徒的正統性(或說江湖鐵則),當江志升對師父出言不遜,就更踩死了鮑崑崙的底線。無論是情慾或師門,都在在是中國式父權的壓制。別的不講,單單是著迷於英雄好漢該有的硬派標準,鮑崑崙在讚賞江志升的練武天賦,卻又對其愛打扮的公子哥兒樣貌甚不喜,就能夠見得王度廬隱約藏在角色裡頭關於道德荒謬性的隱喻。

江小鶴與鮑阿鸞的愛情悲劇不也同樣遭受了一樣的道德砍劈嗎──鮑崑崙硬是安排鮑阿鸞要與他眼中的青年才俊紀廣傑成親,完全漠視她的矛盾掙扎心苦,最終也造成了其孫女之死。在此不妨再往前推進一點說,鮑崑崙的道德或說他的正義,不也把他自己逼死了嗎?如果鮑崑崙願意讓江志升退出師門、迎娶與之私歡的女人,不將自身的標準定義為舉天下之正義,他以及整個崑崙派又何致凋零?

當鮑崑崙意氣風發地想著他還可以再掀風雲,甚至和藝成的江小鶴比拚,而後卻為護全敗類龍志起而錯手殺了秦小仙之弟,那還只是一個小孩啊,又累下了新的仇怨。最終,他因不敵江小鶴四處逃竄,且受秦小仙追殺顛沛流離,顏面盡喪。聲威赫響、一世英雄的他,黯然自縊,在自作自受之餘,也就不難見得所謂快意恩仇的侷限與荒蕪。王度廬幾乎不動聲色地寫盡了鮑崑崙名之為英雄的末路窮途。

 

▉那些可笑的英雄們

總結的來談,我以為《鶴驚崑崙》的優異共有三個面向:其一,人物的可信度;其二,追索情愛;其三,英雄定義的暗自分解。單單就小說中的鮑崑崙一角出場時的霸氣橫厲到最末的萬般皆寂,業已能讀見王度廬追擊人物深處的硬是要得。而鮑振飛的反情敵慾,也能覷見王度廬的情懷,更不用說這位下手狠辣、但心底還是有一柔軟地帶、講俠論義的英雄,如何被自身的恐懼盲目,如何垂垂朽老。

武俠小說裡的反派,往往被描述成邪惡自生,但《鶴驚崑崙》的傑出,就在於鮑振飛的昏狂其來有自,而一心報仇的江小鶴也情有可願,鮑阿鸞的嬌蠻也有著複雜的心理因素,凡此種種。這些角色全都是可憐人,但也合該可恨,他們都活在自身的意識型態、價值系統,難退難出。他們的一舉一動都有足夠的情感支撐,沒有武俠作品常見的、為了服務劇情的需求,硬是彎折了人物的本質曲線。

王度廬將正義與正義的交鋒用最不闡述的方法道得仔細明白,僅僅是透由人物的際遇和行為,不慍不火地表達出最深的悲憐和痛惜。他對角色的描繪是細緻且精湛的,他確實長久地凝視著他們,耐性地讓角色有生長空間,且暗指他們的侷限。

《鶴驚崑崙》中,主要人物江小鶴、鮑阿鸞、鮑振飛的性格與命運浸潤,自然不在話下,連但一些配角也都有他們的位置與生態,包含鮑崑崙底下的眾多門徒在內,王度廬可沒有理所當然地把配角當成配角那樣的寫,而是於有限的狀態裡,淋漓地刻畫他們的存在樣貌,就連開卷的江志升心中的念想變化,還有龍志起蠻幹式的惡念起伏,害怕事發的內心恐懼,都具備栩栩如真的立體感。

當然最吸引人的角色莫過於鮑阿鸞,尤其是她內在的百轉千折柔腸萬碎。仔細一想,我極其喜愛梁羽生《雲海玉弓緣》中的厲勝男,在角色的真實度上恐怕也不及於鮑阿鸞。主要是阿鸞確實非常普通人也似的掙扎著、矛盾著,一方面因著祖父鮑振飛的緣故恨死了江小鶴,另一方面心中的情意卻又推動她往個人的煉獄中墮去,其看似歇斯底里的各種舉措也就有了深切的脈絡,絕非無端莫名。

在《鶴驚崑崙》,可見兩股箭頭,一個是成英為雄,想要得豪俠大名,較功量藝,另一個則無疑是情愛,往往也是角色內在的強大驅動力,兩者匯和為一,也就成為江湖所有事物的解答,甚至於毀滅。

王度廬活在大動亂時代,一切都是無從掌握的,唯一例外,極可能是那些小情小愛。世界太瘋狂,你無所適從,萬物都在緊密的連鎖裡,唯獨愛戀,代表著超格越局的可能性。王度廬筆下的少女少男們也就無限嚮往無可選擇地投身撲火了。

王度廬所寫的人物,相比於後來為人所熟知的金庸、古龍、梁羽生、溫瑞安、黃易等人都更優秀,主要差異在於,他們就活在他們的小世界裡,沒有更大的追求,比如天下大義、江湖爭霸、登位成皇等――那是武俠裡難能可貴的微小生活。

藤田和日郎的《潮與虎》最精彩的部分不是與白面者的全面大戰,或跨越千百年的獸矛起源之謎,而是日常,在最終決戰之前,蒼月潮跟他心心念念、一心守護的親友們一起度過非常非常普通的生活――那真是這部漫畫昇華為藝術、又美又真實的時刻了。如同安東尼.法奎(Antoine Fuqua)執導、丹佐.華盛頓(Denzel Washington)《私刑教育2》(The Equalizer 2),極教我難忍的都是影片中那些生活的細節,而不是大開大殺的動作場面。

並不直接講述大價值觀,正是《鶴驚崑崙》無與倫比美妙的地方。

此外,《鶴驚崑崙》所描摹的是一個追求武力的世界,陽剛成為某種至高的判準,裡頭的角色,包含日後成為所謂英俠的江南鶴、紀廣傑等人,認真說起來,一個個都是殘酷的,都是逞兇鬥狠的狼性者,連鮑阿鸞也是,因為掌握了武力的使用,所以他們每每就想以動手解決事情,都是因著一股衝動要殺便殺了,一點都不俠客,行動起來往往帶著難以收拾的傷害性,而且異常可笑,換現在的術語來看就是中二指數爆錶吧。他們眼中的俠只有自身的正義,但也因為王度廬沒有為他們安裝冠冕堂皇的義理系統,所以更顯得真實可信。

所謂英雄好漢不過是幻夢啊――小說中最強者九華山老人嚴令江小鶴不得動武殺人,實是解恩除怨的唯一可能。只有無暴力才能為暴力的持續累計找出生路。然則堅持無暴力又是另一種難如登天的事啊。王度廬並不是在講一個道德教訓的故事,而是充滿生命體悟地去理解英雄渴望的可笑,與及報仇主題的可悲。王度廬藉由武俠小說非常含蓄近乎無聲地批判了對武力的無限追求,這或也暗合於他對所置身時代的真實觀點吧。

我不免要聯想前陣子轟動一時的《最後之舞》紀錄片,讓年輕一代再度看見二度三連霸、創造公牛王朝的麥可.喬丹(Michael Jordan)如何之如何的偉大,但我卻只見得一個追求總冠軍、極度壓榨隊友的瘋魔者,他在籃球世界的成就或是無人可敵,甚至替龐大數量的人們完成了舉世夢想,但我卻很難不暗想他帶給了周邊多少人難能抹滅的創傷?

另外我又多想一步,如果王度廬更有意識(當然這就意味著他必須超前地跟整個時代敵抗),《鶴驚崑崙》實在有成為如英國小說家安東尼.伯吉斯(Anthony Burgess)《發條橘子》和厄文.威爾許(Irvine Welsh)《春宮電影》般邪典小說的潛力。

而《鶴驚崑崙》裡,何止驚崑崙,連武當派都被紮實地撼動了,九華山老人與江小鶴師兄啞俠的功藝可比張三丰真人的嫡傳還要強大哩――無名的最大最強,或也是《天龍八部》掃地僧的變形之源吧――但那又如何呢?最終,得償所願的江小鶴失去了一生的摯愛,孤涼一世。暴力解決了什麼呢?是了,暴力從來不是答案。暴力只能夠創造暴力,創造毀滅。

韓國導演朴贊郁【復仇三部曲】第二部《原罪犯》(Oldboy)不也就講述了一個復仇引來的是復仇的再生的絕頂故事嗎――復仇啊復仇,以汝之名,人們走向多麼癲狂自傷的路途啊!

 

 

發表於《武俠故事》第一八八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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