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9-03 09:00:00沈默

〈整個世界都瘋魔──閱讀楊建東《我在精神病院當醫生2》〉





         沈默/寫

《異變者》是日本漫畫家山本英夫的作品,設想奇特,主要是一名西裝流浪漢名越進,接受伊藤學的人體實驗,在顱骨穿孔,而後當他只用左眼張望時,能夠看見人的心,其內在會具象化,譬如被切成六段的援交女孩、心靈形象為住在巨大機器人裡小孩的黑道大哥、看不見脖子的女人、薄得只有兩公分軟趴趴的上班族、身體切成兩半的人、……種種凡此。

每個人都有情感與創傷日積月累在內心,也就有自己的駭人怪物生成。而名越進左眼能夠直擊他們的傷痛,揭露人心的沉淪與扭曲,將隱藏過深的情感從意識底層拉上來,使之解脫,甚而治癒。名越進儼然精神疾病的救世主,他的凝視,能夠有效地再現每一個案例的碎裂心事。唯《異變者》的精彩處,在於名越進也有自身的傷苦,最後不斷目擊、消化他者心靈怪物的名越,終於與女友奈奈子再遇,所有逃避的往日悉數重返──

原來,他們都是整型者,都想要藉由消除醜陋的外貌,改變人生。想要看見彼此真心的名越,也為奈奈子施行穿孔,最後兩人卻只能在對方的臉看見自己的臉,而名越甚至發展成所有人的臉在他眼中,都是自己的臉。

楊建東《我在精神病院當醫生2》,一個又一個的病例,譬如疑病症、人生墨菲定律、世界僅有我存在、負神論、無源人等等,皆讓我想及《異變者》,特別是結尾都教授與絕望先生的聯手,將一切都導向黑暗的境界,但同時又宛如DC電影《小丑》,抑或詩人鯨向海在〈精神病院〉不也這麼寫著嗎:「下次一起/當總統好吧?/ByeBye,/記得乖乖吃藥/噓,你不覺得可憐的主治醫生/不知道他自己/有病嗎?」乃至賈西亞.馬奎斯(Gabriel García Márquez)的短篇名作〈我只是來借個電話〉般的下場──

來到瘋狂世界,所有人都有機會跨出正常的界線,轉化為瘋子,彷若生存法則。

但教我真正驚喜的還是,楊建東關於各種思維與生存的滔滔雄辯,簡直是一名對思想中魔者。那些科學與哲學領域裡的超卓天才,全數被楊建東精神病患化,透過醫師與病患的對話,演繹為人類思想百科全書(或懶人包)的絕佳範典。

朱家安與SUMMERISE(夏紹智)合作的《画哲學》,經由描繪哲學家容顏與相關物件,在圖像、意象裡直接指涉其哲學命題,有若打開他們的頭顱,直望腦內世界。《我在精神病院當醫生2》也有類似的效果,全然照見天才們的思想深淵。

珍奈.法蘭姆(Janet Frame)在《伏案天使》寫:「……人類突然被劃分為街上的『正常』人和大家很少見到、很少接觸、談起來卻滿懷嘲諷、譏笑、恐懼的這些『祕密』人,我覺得我的人生好像被這樣的劃分給顛覆了。」

楊建東的《我在精神病院當醫生2》卻是將正常人與祕密人揉合交會成一體,不分不解。也許吧,有時你得有足夠的癲狂,才能在整個世界都瘋魔的時代,無喪失心智與信念地活下去吧?

 

發表於《聯合報:聯副•周末書房》202005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