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俗奧義與台北異境──閱讀林峰毅《師大公園地下社會》〉
沈默/寫
一般狀態來說,通俗文學與嚴肅文學對於可能性的理解是不同的,通俗領域是讓平庸佔據最大位置,是不必發動小說進化力,致力於讓每個人都採用同樣的平庸標準;唯嚴肅文學往往想要更多,不斷找尋小說的多樣綻裂,開啟門後的世界,製造複雜的渠道,千迂百迴地趨向於人性的奇觀、文明的全景,乃至於存在與生命的壯闊演練。
當然了也有例外,這十幾二十年下來,不也看到有些非常通俗的讀物,具備出格的強勁力度,譬如Lawrence Block的紐約私探馬修.史卡德(《八百萬種死法》等)、John Harvey的英國諾丁罕刑事督察查理.芮尼克(《寂寞芳心》等)、伊坂幸太郎的死神千葉(《死神的精準度》等)、東野圭吾的日本橋署警部補加賀恭一郎(《新參者》等)、石田衣良的真島誠(《池袋西口公園》等),日常平凡,但好看得讓人要再三回味、回望,無能忘懷。
好看的定義,確實因人而異,有些好看是劇情的連貫度,得承認作者是很會說故事的人,然讀完也就是讀完,有些好看呢是充滿情感與思維,你總會回到自己的人生裡,再多想一些,有些好看挑戰既有閱讀模式、小說法則和格局,是全新的冒險,教人無可扼抑的興奮,究竟是怎麼樣的腦袋才能生出這般的結構,有些好看就是好看,無法定義、不能解釋。
而我總以為,當代通俗小說的奧義,應當是把好看拉向新次元,變得立體,不只是平面娛樂物。亦即,它必須能夠回到生活裡,產生後座力,裝載更多真實的人生,乃至於詩意的凝視,不僅是簡易如罐頭複製的量產、操作。
我對通俗的基本定義是:通向世俗——必須堅信通俗有足夠的深度,必須明白通俗從來不是通往庸俗。庸俗是大張旗鼓地相信、鼓吹平庸的價值。但通俗應當是誠實地照見,世俗之間,人再平庸、普通,或也還有值得一窺的美好之處。讓所有人可以透過閱讀,交換彼此的平庸,無須放大自身的痛苦與憂愁,發現原來普通並不是人生的最低、也不必感到罪惡,才是通俗的精髓。
林峰毅前作《劍客的接待》是一本浪漫(以奇想迴避現實)的小說,裡面有武俠元素,但只是假借,重要的是愛情,是感傷,是如何走過層層疊疊的人生耗損,持續相信相遇的各種可能。《師大公園地下社會》則是寫實(以現實抵抗現實)基調的寫法(包含大量幹話和台式髒話),更在場目擊的,藉由公園、書店、Live House、黑幫等場域,從激昂到哀傷,去重新認識這個時代我們所身處的悲情城市。當他筆下的人物說:「我的內心早他媽千瘡百孔了,活著不容易啊。」真是對城市動物的深情洞見啊。
換言之,《劍客的接待》近似王家衛《東邪西毒》、《一代宗師》,挪引武俠、功夫類型為皮,骨子裡是對愛情的追索探討,而《師大公園地下社會》業已靠向楊德昌《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鍾孟宏《停車》與《一路順風》,轉向專注描繪暴力世界,以展示城市的暗翳光景、當代台灣人的生存處境與樣貌。
我想起李岳凌攝影書《Raw Soul》,整本充滿幽魅詭奇的影像,生靈勿近。但他拍攝的仍是台灣常見的街景,只是呈現出來的,儼然外星、非世間場所。那無疑是不曾被目擊的視野,嶄新的眼光。《Raw Soul》可說是台灣異境化的體現。
《師大公園地下社會》或也如此,一本台北異境化的小說,又熟悉又陌生的奇異視角與奇妙體驗。而林峰毅心思清明地知曉,「為什麼我們還沒死?/也許從來就沒有為什麼,也許我們單純只是運氣好罷了。」這才是城市生活的真相吧。
本文發表於《中國時報:人間副刊:人間書評》201908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