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孤獨者的房間──閱讀洪茲盈《墟行者》〉
沈默/寫
▉並不未來的未來
讀洪茲盈《墟行者》,首先就要想到韓國導演奉俊昊根據法國科幻漫畫改編的《末日列車》,關於一輛永恆不滅、持續高速在冰凍地球奔馳的列車,關於人們如何在上面持續生活、維持僅存的文明,又是如何分種別類,而奢華的上流菁英與悲慘的底層人物,又是如何的廝殺對抗,乃至於使得永世運轉的列車也迎向了自己的末日,終究要翻覆云云。影片最末,離開列車的女人與小孩,卻見到北極熊的身影。換言之,世界業已重生。
洪茲盈煞費苦心經營十四萬字的小說,分作邦格與蘇菲亞兩條故事線,前者在貝德魯斯,是個無有視覺、如鼠苦幹的實驗新物種,後者則是身在方舟也如的明日號,分配到一個膠囊艙房,鎮日只能回憶往事,百無聊賴的醉生夢死,與及讀母親蘇婷遺留的日記,並將之發展為虛擬實境遊戲《蘇婷的房間》。蘇菲亞所處被冰天凍地完全封閉的現實:「生之行,抑或是無終之行,她最喜歡的『隧道』體驗軸如此精準地譬喻:搭上一列永遠不會抵達的火車。」,好容易就會聯想到《末日列車》所演繹的後末日萬劫風景。
《墟行者》無疑是一本未來小說,是一本以奇幻、科幻雙聲帶敘事的文學小說。邦格在各脈間的移動,彷若《魔戒》的哈比人大冒險,諸如收成脈、儲存脈、繁衍脈、核,類似奇幻性質的命名,而蘇菲亞的部分,則充斥著大量科幻小說語調,其間永無止盡面對自身孤絕的苦悶煎熬,不也跟《星際過客》裡珍妮佛˙勞倫斯飾演角色的處境一樣嗎?
奇幻加科幻(其實科奇幻本一家啊)的二重奏,很讓人驚奇。且最終不難發現(但也未必是定論),貝德魯斯即是明日號世界為了找尋生命未來所構造編織的實驗物種史。而最後,兩種未來世界都滅亡了,迎向末日中的末日──
一種末日包夾在另一個末日。舊的末日與新的末日。末日毀滅末日。
而誠如願意稍微打開視聽與思維能力的人所知的,地球確實正在一步步毀滅,隨著人類毫無節制的貪婪、暴力,不斷的開發和追索便利舒適,熱室當前,天象氣候異常,末日也就愈形加速──恐怖大王已經不遠了,不是嗎?
此外,《墟行者》所描繪的未來是最極致的孤獨。人清醒時,只能面對自己,沒有他者。當你想要吃食或渴望身體接觸與性愛,你只能躲進各種千奇百怪的實境程式,比如《食欲》(在腦中去至豐盛滿溢的口腹欲世界)、《顛倒》(最愛與最怕,將之顛倒的體驗軸)、《一片草地》(各種草地之綠的變化)、《產檯》(生產實境秀,甚至可以在那裡旁若無人的性交),孤自獨絕去回味與虛擬體驗,一切都僅止於精神活動:「唯有夢境能帶她抵達所有到不了的地方、回不去的過去。」
瑪格麗特˙愛特伍在《末世男女》寫過各種意有所指的遊戲,比如《蠻踏》(城市與蠻族攻防戰)、《血與玫瑰》(以大規模殺戮的惡行與對人類有貢獻的藝術成就、發明進行買賣遊戲)、《大滅絕》(比賽已滅絕動植物的知識)等等。而洪茲盈則更進一步透過小說之眼轉化當下的實境秀風潮,化作荒蕪的將來。唯無論是愛特伍老派的殘酷遊戲,或洪茲盈的虛擬體驗,都在在顯現出人類的未來並不未來,所有的破敗毀壞,於焉開始。
此所以愛特伍在《洪荒年代》寫:「……我們值得擁有上帝維持宇宙的這份愛嗎?身為人類,我們值得擁有它嗎?我們收下了給予我們的世界,然後粗心地摧毀它的結構、它的生物。有的宗教告訴世人,這個世界會像卷軸捲起來,然後燒成『無』,而後新的天國與新的大地就會出現。當我們惡劣對待這個大地,為什麼上帝要給我們另一個大地呢?/不,朋友們,將被毀滅的不是這片大地,而是人類。也許上帝會創造另一個更有慈悲心腸的人種來替代我們的位置。」
此所以《墟行者》的最後一章會名為「無終」,而洪茲盈傾盡瑰麗奇豔的想像與文字,寫下恍若電影《2001太空漫遊》、《永生樹》般的不思議風景:「果核開綻一道細細裂縫,時間繼續前進終至果核破裂,碎成一地蛋白質,密密蠕動,每一枚細緻如米粒的白色物質中隱藏藍色螢光 ,一隻隻微小卻看盡世事之眼,滿載思想與記憶,散成一地鑽石光點。巨鯨啣水靈而來,融化冰層,如散落密密種子布滿星球,似有冰熔岩流過,蘊藏了數千萬年的能量自光點而生。/單一個體是思想,聚眾交融後消弭了自我團結了智慧,成為一塊無字石板,記載上一世星球的每一份記憶,包括最細微的小事,最細微的,僅屬於生命所能付出的,和所能記憶的愛。」
▉無力美學的召喚
洪茲盈的第一本書《無愛練習》,從開卷的同名短篇〈無愛練習〉到〈重生路徑〉,寫的都是追悔都是死亡都是無從改易的昔日將來,無論是死去的丈夫或病老的父親,以至於多年前的自己,都是追不上的了。是的,全數終將逝去。
而《墟行者》第一章為「生之行」,最終章則是「無終」──這本長篇小說當然拉高了視野,以人類生存全景觀的規模去寫,氣勢磅礡,想像力如若寫實力,但歸根究底洪茲盈在意的仍是人性人心的最基底,仍是教人不忍直視的家族暗面。
蘇菲亞所創造的體驗軸《蘇婷的房間》,是充滿記憶的實境,關於她跟媽媽蘇婷還有外婆張淑媛,而她們分別是成為不了母親的母親,以及無法身為女兒的女兒。她們的愛都非常隱密,無可言說。張淑媛對蘇婷的愛,終其一生只出現在她嘗試自殺之前寫的遺書。同樣的,蘇婷對領養的蘇菲亞也是同樣的:「她把一生寫成情書,在告別的最後留給她的女兒。」
愛是徒勞的,愛是無力支撐無能待舉的萬廢,而愛是永遠不會抵達了。
那個實境,其實就是給孤獨者的房間吧。
洪茲盈這麼寫:「一個人能擁有一個母親,那是多麼奢侈的事。」、「死亡是用盡全力也不能回頭的事;是越不願意傷害最親密的人,越會造成最大傷害的事;是生者逝者兩兩不能,是生不如死,是虧欠,是至痛,是萬劫不復。」
黃碧雲以《烈女圖》三代女子驗現了暴力美學,而《媚行者》從章節名乃至內文皆不斷逼近疼痛與生命的纏繞不休:「傷害之深,那是她最溫柔內在的祕密,只有她一個人知道。……缺失和痛成了我的存在,我除了接受,別無他法。……」
而《墟行者》痛烈寫著:「愛是最無用的,尤其在如此暗黑末日之際,愛在生離死別前只能謙卑,只能匍匐,只能盡可能地拋棄、或進化……」、「生而成為一種可能,其實就預示著我所有的不可能。」、「為了得到一份愛所耗費的精力,和為了找出自己不被愛的原因所要承受的傷痛,哪一個比較困難?」、「人生下來大概就注定要孤獨了,凡是會與他人扯上關係的事,都不是自己的意願能夠決定的,即便是血緣也無法保證。打從出生,與父母兄弟姊妹相識,到同學朋友、同事伴侶、妻子丈夫、兒子女兒……人生的曲線好像一個梭,頭尾對等,都是孤獨。」
那麼深切的疲倦、濃烈的失敗、龐大的孤獨,我以為或可定義為無力美學的召喚。
我不由想起拉斯˙馮提爾的電影《驚悚末日》,描繪著個人的末日(精神疾病)邁向集體末日(行星的巨大之死),由熱情走入憂鬱與絕望,一切都是虛無和必然終結。而片中女主人翁終究放開手,只陷溺在自身的孤寂裡的最後一幕,指示了整部片反覆演練的暴力而絕無溫暖的調性:面對末日與死亡,人是絕對孤獨的。或者說,生命由始至終都是絕對孤獨的,任何拆除、破解或救贖都不能夠存在──最多就是一再地靠近、認識彼此的孤獨。
「『都只是懸念而已。就像一部電影沒有結局。』Z說:『我時常有一種錯覺,我們行駛在這麼長的旅程中,會不會早已經駛入了宇宙。』/『我喜歡這種錯覺,或者說這就是真正的現實,我們正活在這樣無聲且孤絕之處……確實無從映照現實。』」
再無邊無際的航行,總有盡頭。小說最後世界歷劫,大毀滅後,洪茲盈寫:「一切如新。」穿越廢墟後,世界仍舊有光。但看到的,也許不再是我們,不再可能是人類。但面對眼前難以變轉的群體暴虐困境,也許這樣已經是最溫柔的期望。
──本文發表於《博客來OKAPI閱讀生活誌.作家讀書筆記》20181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