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若奇遇──寫在《劍如時光》出版之前〉
沈默/寫
之五
我能夠踏入武俠領域,是由於黃易《覆雨翻雲》、《大唐雙龍傳》在台大賣,萬象圖書乃有意願重新投注資源、讓一批新人(有我、莫仁、羅森、余為魄、柯秋名)出版武俠。其後我陸續於花田文化、獅鷲文化、獨角獸文化與仝人制作出版作品。
再來就是溫武(溫世仁武俠小說大獎)的存在,讓我自二〇〇八始至二〇一四年能年年都寫武俠。而明日工作室總編輯劉叔慧在幕後的沉靜支持,也才有《天敵》、《傳奇天下與無神年代》、《七大寇紀事》、《在地獄》的出版。
這之間,明日工作室的編輯鄭建宗、王離與及《在地獄》的優異設計師小子,合作《幻影王》和《2069樂園無雙》的奇異果文創劉定綱、廖之韻,角立出版的沈嘉悅與《詩集》設計吳欣瑋,線上合作《王的十二女色》連載的SOSReader(現名方格子)的沈嘉悅、陳大中和藝術家劉信義,武線譜的許赫、施榮華及《英雄熱》的設計智能團,還有大叔會成員奇魯與梁哈金有情有義始終未脫逃,方令《武俠故事》得以持續運轉中,凡此都讓我依然走在武俠之道上,不孤不滅。
另外,這兩、三年來,《Openbook閱讀誌》總編輯周月英、前創意總監陳夏民(也是出版品常教人驚奇的逗點文創結社老闆)、主編吳致良,詩人攝影師王志元,《一影像》創辦人馬立群,《文訊》副總編輯丁名慶,還有《聯合報:聯合副刊》的宇文正主任長期厚愛地用我的書評稿,文化大學李李老師屢次找我回校座談,還有全國巡迴文藝營的邀請,等等各方的協助,都讓我這樣一名全職寫作者得以為生,不至於死灰不必然槁木。
而《劍如時光》能夠成形,無論是創作或出版,都得歸功於許多人。因為有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的長篇小說創作發表專案,以及評審林載爵、陳雨航、陳玉慧、施淑、平路、曾文娟等幾位老師的青睞,《劍如時光》才能通過補助並完稿。因為有陳雨航與林宜澐兩位老師的認同,以及王慈憶的提醒,《劍如時光》才能順利結案。因為國藝會的重視,甚至也有了何孟學導演掌鏡剪輯、楊曉憶採訪、詹季宜協力的專訪影片。因為有陳大為老師的介紹(他是長期關注我武俠創作進展的研究者),以及聯經胡金倫總編輯的迅速首肯,《劍如時光》才能進入聯經的【當代名家】書系。因為編輯部主任陳逸華、叢書編輯黃榮慶、行銷陳玉笈、書封設計朱疋的投入與製作,《劍如時光》才能長成如今的靜美模樣。我亦十分感激王聰威、宇文正、林宜澐、陳雨航、陳大為、喬靖夫、駱以軍諸位的掛名推薦,尤其是陳夏民盛情寫下的推介語。
每一個因為,對我來說,都是奇遇。世上的堅持者、創作人何其之多,他們大可把親愛的目光轉移到別人身上,不必是我。如果是我,也不過是僥倖而已。過了四十歲,就不得不明白,成功往往不能理所當然,失敗才真正必然。
《劍如時光》是現階段的我所能夠動員、豁盡一切而寫的小說。它也許可以說是擬自傳的。裡面的角色都帶著我的一點碎片,擁抱不同機緣的碎片。千萬種碎片組合成《劍如時光》。所以這也是一本碎片之書。
費去五年的時間等這本武俠的降世,但願這一次它能夠得到比較多的注目。
而從《傳奇天下與無神年代》後,每一本武俠都是我寫給夢媧的情書。夢媧始終是我最堅實的生命基礎。她是我持續寫的理由。她讓我可以全心全意相信自己可以繼續武俠書寫。《劍如時光》尤其充滿夢媧的各種經歷,以及我對讓她遭受許多苦難對待的懺悔。希望這樣一部類家書小說,確實值得這些日子以來她的無悔付出。
之四
武俠小說的先天體質是通俗是大眾,也就是必須寫得人人看得懂,寫得讓人喜歡讓人有購買慾,云云。這是殆無疑義的出發點。由二十世紀民國初期,南向(平江不肖生《江湖奇俠傳》)北趙(趙煥亭《奇俠精忠傳》)為舊派武俠之始,而後有北派五大家,還珠樓主《蜀山劍俠傳》、白羽《十二金錢鏢》、鄭證因《鷹爪王》、王度廬《臥虎藏龍》、朱貞木《七殺碑》,一九二〇至四〇年代在中國大為盛行,南派武俠在一九三〇年代興起,主要是以廣東英雄(如方世玉、洪熙官等)與拳腳技擊為主,香港於一九五〇年代一度是南派武俠的天下,如我是山人、念佛山人、同是佛山人、幽草等,五〇年代末,才有梁羽生、金庸先後於報紙連載崛起,也就有新派武俠,其後台灣在一九六〇年代,以武俠三劍客(司馬翎、臥龍生、諸葛青雲)成就較高,風起雲湧,乃至七〇年代獨占鰲頭的古龍,往後則有溫瑞安、黃易等莫不以市場、經濟為主,只要有人買帳,就等同成功的價值觀,
可是武俠只能這樣嗎?我不這麼認為。寫《劍如時光》的時候,我開始看NBA。四十歲才接觸這種看起來很年輕、很強調青春凶猛強橫肉體碰撞的職業運動比賽,說起來難免有種入花叢的難堪與可笑,但我老覺得那是一部寫了幾十年有夠漫長的武俠小說,多部曲,而且跨越多種年代,製造出各種風格,不斷延燒著,簡直讓人熱血沸騰啊。
先前連續四年的總冠軍終極之戰,由瘦弱俊秀的投射如神小子Stephen Curry對上黑色帝王肉體派LeBorn James,可說是教人驚艷的隱喻。再拉到球鞋產業看,也有Nike跟Under Amour的老大老二之爭,以及可憐的一直壓錯寶(John Wall、Derrick Ross等)、連NBA球衣贊助、球星長約都要退出的adidas,不也在在充滿武俠元素。而天下武功唯快不破的Golden State Warriors,與把慢和沉悶(英格瑪.柏格曼說「絕對不可低估沉悶在藝術中的重要性」,伍迪.艾倫則講「我覺得沉悶是非常美的元素」)當作一門運動藝術的San Antonio Spurs,兩隊的巧拙之戰,壓根就是武學的論述與辯證。
是的,武俠也可以是沉悶而非常美的藝術。
當球星瘋狂地創下各種紀錄之際,我總是十萬分好奇,記錄那些紀錄的人,抑或職業球員如何日復一日地面對失敗(命中率超過五成的意思不就是你有一半會投丟嗎),乃至於所謂球隊文化的建構、賽程的安排種種。這麼巨大市場的玩意兒,仍舊有著更多細瑣、陰翳、乏味的暗面──武俠呢,武俠究竟不也有許多沒有凝視沒有寫過的角度面向嗎?
昔往的武俠是亮面,無論是作為通俗讀物,又或者俠客主題(邪惡是必敗的),都是講究光滑暢快的興味。但現在,難道不該更多一點關注真實的人生究竟發生什麼、如何運作嗎?讓武俠前進到人生暗面,我以為是非常必須的事。此所以這些年來,我一直試著對抗大多數對武俠的偏見與歧視,諸如武俠只能是通俗的,只能是消遣的,武俠無須高深武俠無能莫測等等。
因此,武俠主義小說就是試著正視武俠的藝術性,要把武俠書寫當作一門學問、一種志業而寫,要窮盡武俠更多的可能性,要追索武俠更多的想像力,武俠是夾縫中的文學,武俠是人的藝術。
武俠主義小說就是唯有小說才能定義武俠的武俠。我想寫出無法被電影、電視或其他任何媒介改編的武俠。作為一個武俠人,一名小說書寫者,這不是最基本的自豪嗎?武俠自有價值,無須依附在影像化,難道這不應該是最高標準嗎?
我把武俠小說擴張化極限化為武俠主義。我信仰武俠主義。
《劍如時光》就是武俠主義小說。
之三
《劍如時光》。兩年又兩個月的時間。近四十二萬字。
二〇一四年中,試寫一萬字,通過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長篇小說創作發表專案補助後,二〇一五年,開始寫《劍如時光》,年底寫完二十幾萬字──但二〇一六年因為與SOSreader的合作,跑去線上連載三十萬字的《王的十二女色》(根據二〇一〇年《十二女色》的初稿擴增一倍而成),因為《王的十二女色》有連載壓力,所以《劍如時光》幾乎算是停筆──二〇一七年,才專心續寫《劍如時光》,十二月寫畢。而後是漫長的審核、結案與修改過程,直到二〇一八年十月才正式定稿,交與聯經出版。二〇一九年五月,《劍如時光》迎來實體書問世,煞是漫長的五年啊!
現在回頭去看,二〇一六整整一年的停頓,對《劍如時光》來說,或許是好事。主要是原先堅定不婚不生的人生走向,因為夢媧的出現,也就完全不同了。一切來得如此強烈生猛,二〇一六年我們結婚,而後女兒禪誕生,所有的變化都教人應付不及,混亂不堪。二〇一七年,家中且歷經幾樁死生大事,風飄雨搖,千危萬險,似乎就要被現實惡浪撲擊淹沒,靈消魂解。
尤其是夢媧從少女變人妻,旋即作為母親的種種變化,更是驚心動魄。《劍如時光》有一大部分其實是我一邊記錄她如何與惡意的世界、自己的身體奮戰,一邊又要維護住得來不易的日常。從夢寐到夢魘,距離或許沒有那麼遠。再加上,我長期罔顧身體,廢寢忘食地寫,各種疼痛傾我之巢蜂擁衝擊,又是另一樁大壞大敗之事。其時內在屢屢產生疑問:我真能來得及寫完這本武俠嗎?
但所幸我們也就一路支持、摸索,跌撞而出團團慘霧,《劍如時光》確實抵達它的終點,而夢媧與我持續揭開新篇章,在種種順逆學習溫柔,守護彼此的依戀。畢竟誰不是帶著傷勢而活而移動呢?那些愁雲烏翳不都是時光的一部份嗎?
也因此,身體,在《劍如時光》裡幾乎是惡狠狠的展現,關於衰老、病痛、懷孕、分娩以及各式各樣的人生傷害,難避難免。每種人生都是每一個人自己的凶狼啊——
又殺又破的身體史,就是生命史。
唯身體在以前的武俠裡是不在的,生老病死在昔日的武俠中是缺席的。所有的傷苦盡付談笑生死中,似乎不值一哂。且病者、老人的武功造境,亦往往不被時光左右,愈老就愈是強大,十足反現實。二十世紀的武俠大家們,集體創造了一種無敗無傷的美妙幻境,人造花也如的供人娛樂賞覽。於是,時間在武俠裡是消失的,是無能力的,像是歷史的副作用。我總是對此不滿,過往的武俠終歸沒有深切地凝視人生,真實的人生,真實的人心人性。
是的,此前武俠不過是虛妄的泡影。
之二
從二〇〇九年寫【大虛空記五部曲】第一部以後,我每年都能寫一部十五萬到三十萬字的武俠小說,一年至少一部長篇,陸續寫了《天敵》(二〇一〇,十九萬字)、《傳奇天下與無神年代》(二〇一一,二十五萬字)、《七大寇紀事》(二〇一二,三十萬字)、《在地獄》(二〇一三,三十萬字)、《武俠主義》(二〇一四,二十一萬字),中間且夾雜地寫了幾本比較偏重市場口味、八到十萬字的中篇武俠,如《英雄熱》、《幻影王》、《2〇69樂園無雙》,與及十數篇一萬字以內的短篇武俠──
我寫一個以獨孤為姓的家族兩百年間所發生的種種事件、因果與終結點;我寫六十名人物的各自獨白、噪音之書;我寫隔著一龐大之牆的南(聖)北(魔)組織的對立與互生關係,以及一對男女遙遙相對的幾十年色情與純愛想像;我寫自由與革命,將武俠推向群體與個我繁複狀態的思索;我寫妻與好友被殺而酗酒酗著悲傷的俠客怎麼樣前進到煉獄的最深處;我寫一名中風的大俠如何迎接淒涼晚景;我寫人被困在自己的感官性裡頭無路可出遊蕩如鬼;……
一年大約真正在寫這些武俠的時間,只能是五到六個月,我必須快而精準地寫,因為生活艱難,我必須全力以赴,密集而猛烈的寫。而除去寫武俠,當然就是得不斷想方設法從事其他類型的文字營生(詩歌,散文,劇本,現代小說,書評,訪談等),然至少在每年的這幾個月的武俠時間裡,我總是狂喜,也總是由於這樣的無上幸福,而痛苦莫名──
因為小說人物跟我說起話來,他們的情感,他們面對世界的困惑、無力與反擊,都流入我的內部。因為對他們的處境、身心運作瞭解得更透徹,包含他們的生老病死,而我短暫、深入地活成他們,此類種種。
以多層次的敘事結構進行對神話、隱喻與當代人類生存處境的處理,或是我目前所完成武俠的鮮明特色、主題。而我念茲在茲想寫的是,那些武俠還沒有完成、還沒有被誰真正注意到的曠野祕境。
我關注的始終都是武俠的本身價值,而不是市場價值。武俠作為類型小說的可能性已經被幾代武俠人消耗殆盡,但武俠作為武俠主義小說的起點,則可以是從我這裡開始做起:美好而困難的冒險、探勘與思索的長路,就從這一刻展開。
我堅定地相信,武俠並不是陳舊的,並不是沒有能力對現今階段的社會與人類生活樣貌提出問題與思維。武俠最大的難題在於書寫者、閱讀者與評論者的刻板印象,也就是說武俠被固定化、太多的人認為武俠已經寫無可寫、武俠是必須遵從於市場與讀者公約、凡此種種……但實際上,我反而在場目擊著武俠的生機盎然,它與當代人生命更近距離接觸的可能性與姿勢。
武俠不是往昔的,某種懷舊的事物。武俠是當代的,是就在此時此地的。
之一
回想開始寫武俠的時間點,應該是一九九一還是國中生的時期就開始寫了吧,一路在升學體系的夾縫中一點一滴的寫著,印象中寫了相當數量失敗、未完成的作品,直到重考大學的那一年(一九九六年),才真正著手寫《孤獨人》第一部。一九九七年僥倖吊車尾進入大學就讀,更有時間(也就是不斷蹺課)一步步寫完二、三十萬字,一九九八年暑假,除完成《孤獨人》定稿(這幾年間大修改了兩、三次,包含從第一人稱小說轉向第三人稱),同時還完稿出十餘萬字的《天涯孤客》。然後,在一九九九年正式以《孤獨人》系列出道,一轉眼,二〇一九年居然也就是二十年,而《劍如時光》也成為我的第四十一本書。
一九九九年,二十世紀末端,現在想起來,簡直像是預言,終究武俠是末路,即便我心甘情願是一朵狂花,但也是最後的最後。二十一世紀的武俠,依舊被二十世紀武俠是暢銷書種、是屬於金庸的印象所俘虜。是的,武俠是殘軍敗將,一切成就與資源都被前輩取用盡竭。縱使二〇〇五年有溫世仁武俠小說大賞百萬獎金激勵群雄,但窮途在望,灰滅所有的頹敗,轉瞬已至。
也就是如此這般的悲望,從一九五〇年代郎紅汍寫武俠,到一九六〇年代武俠三劍客(司馬翎、臥龍生、諸葛青雲)等的武俠鼎盛時期,而後一九七〇是古龍一人獨秀,乃至一九八〇金庸解禁、溫瑞安強運崛起,至於一九九〇的黃易大勢以後,台灣武俠史也就直入停擺狀態,二十一世紀的溫武群雄,乃至孫曉、鄭丰或香港喬靖夫、中國徐浩峰的進入,都無解於武俠晚年也似蕭條艱難的處境。
而我只能專注於自身,仍舊信仰武俠是有價值的。唯信仰是真實嗎?武俠被視為虛幻虛構之物,但它真的不能真實嗎?不能更貼近當代人的生命體驗?我以為,信仰是對真實的創造。創造另外一種真實,以對抗或適應眼前的真實(殘暴)世界,這就是信仰。那麼武俠信仰就更有堅持下去的必要,畢竟,對決就是武俠的精髓,不是嗎?
武俠的去歷史化,追求武俠的當代性、現實感,把武俠當作武俠主義小說那樣的寫,擺脫既定的舊有的武俠類型小說路線,使得武俠從武俠(刻板認識與模式)裡解放出來──這是近幾年來我試圖與武俠一起朝新演化前進正在做的事。
對了,武俠必須遠遠地甩開武俠(類型)小說的宿命,走向一嶄新的命運星圖。
本文發表於《武俠故事》第一三四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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