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默／寫

　　一種極境。是的，關於有河book，殆無疑義地是一種極境。一種與喧嘩對抗的極境，一種風景的極境，一種日常的極境，一種詩歌與電影的極境，一種貓的極境，一種美的極境。極境所意味的不是遠方，而是此時此地，是所在生活的突破，是切膚之近經驗的穿過，是擴張拓寬心靈限度以後會看到的、原來就在身邊的東西，是作為一個人或一種存在的最大可能。

　　極境不在他方，極境在日常。

　　《十年有河：有河book 2006─2016》就是一本極境之書，將有河book如何從無到有恍如一場大夢的人間落定（一•開店紀事）、如何走過十載並不虛無的憂傷歲月（二•書奴與貓奴）乃至於各種因有河而生的美詩妙文（三•You he book），細細密密編織出河邊書店的錦繡時光，讓人目睹有河book（隱匿與686）如何與各種困境協商與不得不適應、如何動搖過但終究堅定地活在其中、如何導引召喚出更多深邃聲音與凝視的綿延效應。

　　在淡水老街上，有河是最美麗的異化，甚而是對市場化、經濟價值至上論的淨化。聖域一般。寂靜有河，有河極境。而極境是凝視無常的，日常的眼睛，是使人生發在日常安身因無常立命的溫柔體驗。極境是日常的足夠無常的足夠。

　　所以，我們目睹686寫：「我既然是我，為何不能完全掌控自我？……而我的書店風景其實很簡單：我只是把自我交還給每個人。」、隱匿寫：「……成年以後的人要真正地改變，必須經歷真正的痛苦。……快樂無法改變一個人，痛苦卻可以。甚至可以說，唯有痛苦可以。它是改變唯一的機會。」以及686引述了一段巴黎大學學生的話語：「我們討厭這個社會，因為我們被迫成為消費者。自年少之時起，壓力迫使我們去購買，去負債，去取得電冰箱、汽車。人為一個電冰箱而活？這就是父母親要我們過的生活。對於我們來說，唯一的價值是人，唯一重要的事是人。」

　　消費作為巨型怪物，天吞地食天毀地壞，人愈來愈沒有容身之處，一切是連鎖企業一切是生意一切是全球化一切是以購買代替存在……於是，人也就不為人而活，人只為了那些被製造出來毫無想像力的事物而活。受活。偽活。消費是對生之無常進行狂遮亂蔽的大幻影術。消費是活的虛構。而有河不止是一家書店，它更是價值的體現，文學的價值詩歌的價值電影的價值藝術的價值生活的價值，它是對只強調經濟觀的社會的抵抗和對決。有河book苦守著最後的防線，以它的風景與詩意證明這個世界還沒有完全淪滅。人還可以活，值得活，為自己活。而隱匿有感：「……我想我也可以將有河book稱為是一本書。當然它是一本有河穿流而過的書，是一本由許多愛書人一起寫的書，是一本夢幻之書，而且，目前還沒有寫完。」

　　隱匿與686不為誰堅持，只為他們想要的生活堅持。最令我感動的就是他們極其尊重自身生活（包含著貓、書籍、電影與詩歌等等）的意志和信念。也就窮了，也就病了，也就老了。時光無情有情，世界有愛無愛，有河都還在那裡。

　　我很喜歡隱匿和686，對我來說，他們的溫柔是從嚴厲裡轉發出來的，他們與有河book簡直不動明王儼然怒目金剛似乎無論如何總是在的──但其實我亦心知肚明沒有永恆的在。畢竟，所有的日常裡蘊含不可計算的無常。而一切的無常裡堆疊難以言盡的日常。無論是人或者世界，瞬息流變是常態，無常是日常。也就讀見隱匿大病了以後回到有河寫下：「……不管有多麼艱難，我終究是愛這個地方、愛這個工作的：『只要我們能不斷發現新的挑戰，我們的工作便是一趟永無止境的冒險。』」時，也就理解了日常就是永無止境的冒險，也就認識了無常的意義。

　　十年啊，是河貓（流浪貓壽命因種種危險、挑戰、意外與惡行往往只有三到五年時光）的幾輩子了，而貓眾生深明無常之苦，但牠們更懂得日常之美之每一刻都值得永恆。生老病死，有河難免。林夢媧在〈練習動物──寫給禪〉談及隱匿《河貓》寫下的句子何其美好深沉：「……如果你認識貓，你知道貓最尊重自己，所有對他的愛若他不允許即是冒犯。隱匿說那是因為街貓深知無常的道理，所以恣意表達。這就是動物的日常，親愛的，日常無常。」

　　而隱匿寫著：「……因為死亡的陰影是如此巨大，無論躲到哪裡都逃不開；因為死亡是如此無可商量，死了就是死了，但我們就是受不了，總想討價還價，即使經歷過許多次之後，依然無法正視祂。然而新的一年終究還是來了，不管是誰都不能讓日子空白過下去。……請不要認為看電影和愛貓這些事情很容易，事實上要認定自己就是要做這些事，而不受到其他事物的干擾，是很困難的，但這是我們唯一能做的。因為人生是如此短暫，你只能選擇一種你最愛的來糾纏。」是了，也就選了一種最愛的來千糾萬纏，名為有河book，那裡裝著足夠的日常足夠的無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