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死無常,破病的路數──閱讀唐捐《世界病時我亦病》〉
沈默/寫
讀唐捐,總是很絕爽的(他對爽之一字甚不耐煩,加一個絕字,會好一點?),癲狂邪魔,但又好玩破錶魅力無窮,簡直像電影《Deadpool》身體被搞得破爛不堪講起話來滔滔不絕千賤萬婊的死侍,又或電玩遊戲《Little Big Planet》裡那些東拼西湊南殘北缺怪趣奇味的冒險布偶們,有破爛中撲神奇損害裡撞詩意的不得了威力。
是的,唐捐寫法非常有污染力(兩位推薦者傅月庵、黃錦樹也都來上一段損文體),套句但唐謨說的「污染力,就是我們的超能力」,唐公捐損者真是污染超能的一絕,其諧音梗玩至完善(聶魯達與〈囁嚅答〉、姐夫和〈嗟乎〉、……),將詩人名入詩也是剛剛好而已(「堆積木時,他一直想著:『北島,北島,北島……。』」、「逃避是洛夫的行為」、「艾琳煞來對狼造,沒采我佳煙倒」、畫蛇與偉棠、……),甚而是考究文字脈絡也能使人噴一兩百回合飯,「……按郭沫若謂『且』為男根,祖之本字,故崇祖關乎陽物崇拜也。許慎說『也』為女陰,現代人發明的新字『她』,恰好用到此一部件……我因改夏宇名篇〈就〉,成一文言新詩,題曰〈某道學家的告別辭〉:/遂行矣/遺一嘉言/余且思汝也」,在在笑到脫窗眼睛垂,淚奔千里,猶不可止也。
關於唐氏中年寶寶的笑之力,Milan Kundera說的再好不能:「有些事物突破被人剝奪應有的意義,突然被人從所謂秩序裡的既定位置移開(一個在莫斯科受教育的馬克斯主義者相信占星術),就會引發我們的笑。原先,笑是屬於魔鬼的範疇。笑帶有某種壞的成分(事物的呈現突然跟原先預想的不同),不過也有好的一面,它可以讓人得到紓解(事物變得比其外表來得輕逸,讓我們活得比較自由,事物也不再以其肅穆莊嚴的外表來壓迫我們。)」
讀《世界病時我亦病》是氣死無償笑死也無償,可這麼一來就真的是無常了。所謂最高意境的低俗喜劇,不外如是。其中篇章多有超解讀隨便翻,如講歐陽脩〈秋聲賦〉,唐捐歷歷指陳,說歐陽公之童:「……被派到外面去『考察』怪聲,杯弓蛇影,也挺可怕的。正常來講,他應該會(微憤)說:『頭家啊,殺小馬無啦。』」、「魯公所謂『摩羅詩力』,真不可測。念及此,生法喜,遂上奇摩拍賣網,訂購不銹鋼鴨勾一對,以自砥礪。並造一聯曰:/遣憤莫登舴艋舟,鎖魔要用琵琶勾。」讓人不笑倒也難。
如此便很難不想到Kurt Vonnegut,尤其是《時震》,大量議論的零碎片段組成長篇小說,旁徵博引天論地述,酸氣滿載怨意橫生,但又句句痛苦誠實,教人何其難忍,與《世界病時我亦病》有異工同曲截直取彎之妙,Vonnegut不也在演講集《這世界還不好嗎?》唸唸叨叨哇哇呱呱:「仔細聽好了,所有偉大的文學都在描述當人有多討厭……」以及「只有博學、熱心的人才能把自己會永遠記得並深愛的事情教給其他人……」,我認為,唐先生捐狂徒之書當得起此種評價。
一般來說,當前書寫者都是在做古典的現代化,也就是把往昔的文本、概念與精神以現代的詞語、觀點與結構重新詮釋,是還魂動作。但唐捐也許是少數幾個將現代古典化的人,他把今時今日的物件、詞語與現象傳送到古文句式裡,遂有突梯大鬧的愉悅(逾越)感,是對古典的破壞、轉用、變形與活化,即是他唐子自道的「變麒麟為野狗」、「變神聖為妖孽」、「所以必須先有一個『聖體』先於我的『魔體』而存在,我才能加以蹂躪、毀容、污染。」、「中文系出身的作家,並沒有想像中那麼多,惟其一旦突破了關捩,總是顯得豐美厚實,活水源源,那是無可取代而值得自豪的。」
他實是在做穿越的技藝,將時間通道打開,把可能性拉到最大極盡豪曉之能事,現代事物被拉進古典文學世界裡遂有看似夾七纏八但又真理顯現的景觀(桃谷六怪?),一個不小心也要被他延請去吃一碗賞(不)善罰(不)惡的臘八粥,同時,唐捐也是索命的笑無常(黑白無常2.0),且又是「別人笑我太瘋癲,我笑他人看不穿」(《桃花庵歌》)伯虎歐巴唐家霸王槍的理路(搞不好兼得兵器譜第一小李他娘的飛刀)──
讀起來有病絕頂。但這樣破病的路數,卻能夠將太可告人的東西全都戲謔傷悲地講出來,如此又是能破(解)病的,就像他自己說的「於是我寫詩,陪他一起生病。」、「攬眾病於一身,甚至捐肝膽以餵鷹犬,這是菩薩行。」、「假使不曾親近過、浸淫過,就沒有告別的資格。」於是裡面又有了大悲大憫的意思,他不也寫:「在許多幽暗隱密的角落,都存在著一種『儀式性的寫作』,彷彿是另一種酬神活動。寫著,雖然人們都已經上網去抓無窮無盡的圖檔,寫著,搭起文字的野台慢慢搬演。慈悲的神明,將不會起身而去。」
偉哉!唐子大士捐損真人正忠菩薩!有你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