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默／寫

　　這幾年間讀陳雨航《小鎮生活指南》、《日子的風景》乃至《小村日和》，就明白為何我會更喜歡《探險》（皇冠出版的【衛斯理系列】）以後的倪匡，而不是更早以前劇情緊湊到處冒險奇思異想點子層出不窮的倪匡，尤其慢慢的倪匡自己等同於衛斯理（連女兒紅綾都有了，還有鬼靈精惹麻煩大王的溫寶裕），使得本來近似《金田一少年事件簿》、《名偵探柯南》系列那樣不合理的時光（永遠在讀高中且持續發生案件）停滯感終結，還給衛斯理老（時間往下走）的可能──

　　衛斯理也許還沒那麼老，但至少是個漸形老去的中年大叔。倪匡行文間則很像老人家細訴從今往後（Woody Allen？），有種真誠實在的氣味，看看封筆之作《只限老友》（後來Issac Asimov中文版代言人、推行科幻不遺餘力的葉李華硬生生穿縫鑽隙生出【衛斯理回憶錄】系列），處處都是過往事件後續效應的緩思慢想。

　　而衛斯理──捍衛自己的道理，實有道理，不是嗎，所以《只限老友》寫：「……要以單獨一個生命體來對抗整個星球生命體的生活方式，沒有非凡的勇氣，連想都不敢想，別說付諸實行了。」倪匡將作為一個人的思維以及理念（對自由的堅持，對極權的痛恨，對人類劣根性的厭惡，對中共殺人國的反對，云云）分近百個故事講述，而且愈講愈慢愈細，也愈是沒有火花。他回復到不再追求時宜、追逐故事，就只是一個講故事之人的純粹位置。

　　陳雨航敘事風格也是這樣的，也是淡淡和和說著昔日舊事，不噪不雜，如溫開水入喉。說起來，這跟NBA的San Antonio Spurs有著類似的素樸，不擺出花招，不隨主流異動自身的格調。今年退役的石佛Tim Duncan，同樣是球星等級，Kobe Bryant風風火火搞退休巡迴，但Duncan卻雲淡風清，該離開的時候就這樣，沒有儀式，沒有過多的煽情渲染──這不也是日寧常靜的陳雨航嗎？

　　他寫：「日常生活本來就是以俗氣為基礎的啊」、「我喜歡用鋼筆的時候那種鄭重其事的感覺」、「我們那時還年幼，怎麼能理解起伏明暗的人生呢，而這些人生與工作上的起伏波濤，隨著時光流轉，全都到我們自己的身上來了」、「One more sigh，再一聲嘆息。我們那一代人與父親的關係多半疏遠，甚至緊張，雖然在他晚年，我們都抱持著客氣的善意，但終未能改變甚麼」、……我喜歡陳雨航拈來都是溫和平靜，不多不少，無增無滅。

　　喝精品咖啡（手沖法）大約兩、三年的時間，卻不難發現，真正耐喝的還是溫和、酸苦甜各味盡皆有之但都並不猛暴的中美洲豆，比如瓜地馬拉的薇薇特南果或哥斯大黎加的三水河，《小村日和》近似於此，且帶著蜜處理的滋味，不是那種一次會擊倒你的，比如醇厚的牙買加頂級藍山（《大唐李白》），或者風味絕強的巴拿馬藝妓（《西夏旅館》），屢屢奪國際咖啡大獎諸味豐饒的茵赫特莊園豆（《微喜重行》），酸度刺激的衣索比亞日曬耶加雪菲（《物種源始．貝貝重生上篇之學習年代》），茶之黑韻甚深的肯亞AATOP（《盡頭》），但就是能沉得住氣悠慢品嚐。

　　陳雨航筆下的風物日和不是華麗癲狂的乘法（駱以軍），也不是萬物持續累進的加法（董啟章），不是冷冽削瘦的減法（朱天文），也不是不住砍除多餘事物的除法（黃碧雲），他比較是不計算，原原本本直述事物樣貌，歸零的技術，心平氣和，基本事實的敘述，可以寫的就寫，不能說的就不能說，讀著讀著就能靜靜地臣服在光陰的力量之下，將不可逆轉的命運作為日常接受下來，於是一切都輕淡愜意，他無疑是生津的風和、止渴的日麗，而後，教人如止水般靜定明瞭：「有那麼一段時光，也就足夠了。」

　　本文發表於《人間福報：副刊》20170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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