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12-07 09:00:00沈默

【武俠華麗本事】:〈下一輪戰事前的休憩時光〉




                   沈默/寫

 

  在連番大戰與漫長追殺以後,來到《天地明環》卷14,龍鷹進入類似中場時間的漫遊感,一切都暫停,不再千里奔波,與鷹旅暫別,回到了妻兒所在的洱海平原,終於有了一段平靜而春色無邊的日常,他拋開煩人的天下事務,盡情地與家人親友團聚,放恣於綺麗的棲居,陶醉在天地的開闊奔放,一切愜意而舒適,天下在他方大唐在遠處,龍鷹的擔子擱置,他回到作為人的生活,而不是到處救世的英雄,於是呢龍鷹與无瑕再聚於成都後便有了這麼一段敘述:「他們並排而坐,面向池園,風吹葉動,夜涼如水,好不寫意。/龍鷹有感而發的道:『這就是生活!』

  這很難讓人不想到李安的電影《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Billy Lynn’s Long Halftime Walk》,以及Ben Fountain的原著小說《半場無戰事》,士兵Billy在伊拉克戰爭裡近距離與敵人交鋒作戰,與同袍B班有了一次短暫的美國本地巡迴之旅,從生死邊界重返美國的他開始思索更多關於戰爭、政治、英雄主義與美國人(夢)的事,各種制式化的推崇與敬愛,但又缺乏真正實質的內容(比如B班可以擺脫軍旅,比如以他們故事改編的好萊塢電影能夠真的成形),讓人覺得難耐,覺得荒唐無稽,特別是他所屬的B班人莫名就到了德州體育場,攪和進NFL(國家美式足球聯盟)的Dallas Cowboys主場的中場表演(在伊拉克日以繼夜與死亡相處的他們偏偏就遇上了美國四大職業比賽最講究男子漢氣概、巨型肉體、暴力衝撞的NFL,兩者的對照,益發有意思),跟以Beyoncé為主的Destiny’s Child璀璨絢爛地同台演出(雖然B班只是走著站著)──

  Billy Lynn這樣想:「……他得提醒自己,他又不一定真的會死在伊拉克。光從機率來看,他還是有可能全身而退,連一點戰場上最常見的刮傷都沒有(扣掉他之前在鄉間小徑上中了炸彈埋伏的撕裂傷和砲彈碎片傷口不算的話)。他也知道,要是他真能毫髮無傷回來,一定是件大大的好事。對他媽好,對整個家也好,或許也可以解釋成,對斐森也好。他感覺得到腦海竄起一種想法,雖不能說很清楚,卻很強烈,就是要想辦法堅強地好好活下去。當然你不付諸行動、不假以時日,不會知道結局如何──彷彿打仗的軍人有種專屬的得救之道,只要從每天的日常小事中找到熱情,就能得救,是嗎?至少,他猜是這樣吧,他是這麼想的。不管怎麼說,他都希望自己有找到答案的機會。

  不管是電影或小說,最有趣的部分都是彷若劉姥姥逛大觀園的小士兵的所思所想,都是Billy Lynn迷惘混亂、誠實觀點以及對自我救贖的細密描繪,都是對美國主義(基督徒份子)自私、愚蠢、浪費、邪惡和狂妄的直白陳述。

  而黃易筆下的龍鷹就像另一個Billy,也在這個難能可貴的休憩時光裡想著,漫遊般的想著,「不由想起博真名言,出生入死後,日常普通不過的事物,將變得有意義起來,放縱再非沉溺,一切有血有肉,顯露生命的燦爛。」但同時,龍鷹也沒有忽略正冰冷入侵的各種危難凶險,包括他在萬般皆好的洱滇區,思困著與他一起在風城並肩作戰的皮羅閣(蒙舍詔之王)、澤剛(施浪詔繼承人)終將決戰的未來,「龍鷹又多添一個憂慮,戰爭無處不在,……」而皮羅閣割心剖腹似的對龍鷹與大唐效忠,則是「……政治避無可避,無處不在。」的合理反應,龍鷹又怎麼會不知曉現實之為物呢?

  隨著盛唐真正的最後決戰就要到來(依據前兩部曲分別寫至18卷止,《天地明環》或還有四卷就會結束吧),黃易讓龍鷹在卷14休養生息,馬不停蹄的征戰有了喘息的空間,我們也讀到日常的美好與對戰爭的反思,且龍鷹又繼續讀符太的《實錄》──但這裡面有了不一樣的意思,一開始龍鷹閱覽,是追著符太的經歷跑,是龍鷹還未與符太碰頭之前,但卷14龍鷹所讀的是他們合作取五采石之後符太所不好直說的事,使得小說行進頗有多時相的狀態,《實錄》從記事轉為自白書,龍鷹不免有感,「……當再不用身負《實錄》,會感到不習慣嗎?是否等若失去了另一個『人生』,符小子隱秘的天地?」龍與符二人交心,直若靈魂、人生的交換,深邃美麗得難以思議──

  若人可以暫時擁有別人的人生,與他者心靈同步,爭執和戰爭還會發生嗎?

  日本通俗小說文豪菊地秀行原著、細馬信一作畫的漫畫《魔界學園》裡,有一種特殊職業名為轉學生,簡單說,是超能力者,會接受委託協助解決世界各種頂級困難,在漫畫的結尾處,日本分裂的東、西區大戰,帶出了乘著黑船來的美國(以及入侵美國人體的外星人),而身為轉學生的主人翁橝隼人跟另一位邪魔化的轉學生鬼面對峙、攤牌,隼人說:「轉學生一完成使命,就必須領著微薄酬勞到別的世界去,這是既定的慣例。」,鬼面則講:「當轉學生有什麼用?賭上性命解決對守候,所獲得的報酬卻是那麼微不足道。這些你應該都知道的!而且,還不只如此,被救的那些人害怕我們的力量,甚至從和平的世界拿石頭追打我們。

  曾以《令人討厭的松子的一生》轟動一時的山田宗樹寫天賦者(體內擁有新器官、經由激發便能有超能力的新人類)的新作《怪物》,仔細探索了人對非人的各種看法,乃至於調度一限制天賦者法案的通過與否來表現、揭露人作為群的種種歧視、無知、野蠻與殘虐(怪了,我怎麼覺得這跟島國眼下正在發生的事並無二致),其中有一段是:「『但這樣的能力卻出現在現實之中,這意味著我們的常識根本是錯的。或者應該說,我們的生命觀還處於太稚嫩的階段。』……『生命到底是什麼,現在的人類根本答不出個所以然。坂井,你不怎麼認為嗎?想要以少得可憐的知識定義生命,只是白費力氣,我們只能擅自在心中胡亂塑造出一個模糊的概念。如今這個概念遭到否定,人類就急得跳腳,你說這不是很可笑嗎?原本就是瞎子摸象,出了錯也不是什麼奇怪的事情,不是嗎?』……

  上述兩個文本講述的不都是類似的概念嗎?人類其實懂得的還不多,特別是關於生命。對生命的認知,人實在是淺薄的簡陋的不夠全面的,總是急於以人的角度與立場去判斷一切,而不能闊大化地去理解生命更多的可能。

  橝隼人這位轉學生的胸懷非常大,他是一個找尋無戰爭世界的人,當與他友好的鐵人黑金等人瓦解了封閉瘋狂的舊學聯、要另創新學聯,且企圖前進美國時,他們有以下的對話,「如果有人反對,就以武力鎮壓是嗎?/沒有這回事!要不要加入是他們的自由!這是新學聯的基本方針!!」,「你們做得到嗎?但下一代的人能正確地繼承你們這種理想嗎?再下一代的人呢?然後再下下一代的人呢?不!應該說你們有誰敢保證,如果和美國發生爭執時,不會演變成一場流血戰爭?況且,這種戰爭,不論輸贏,將永遠沒有結束的一天。」,最後,鐵人黑金問:「有哪個世界,從來沒有發生戰爭?」隼人沉重地回覆:「應該有吧!

  應該有吧。是啊,應該會有的吧,應該有那樣的美好之地存在著。但那是太漫長的追索與工作。人類就一直在這樣的追尋裡,克服暴力,克服貪婪,克服人性的卑劣,試著以更好的道德(並非不變動的準則和標準,相反的,道德應該是流動的、隨時都跟著人一起柔軟地演化)創造更美麗的棲居國度。這是黃易安排給龍鷹等人的使命。是的,一個可能的世界。

  John Fowles《法國中尉的女人》寫:「……所有稍具見識且受過教育的人,必然都會面臨自己的荒野,而他們在人生中的某一個階段,必然也會受到誘惑。他們拒絕誘惑的原因或許相當愚蠢,但絕不會出於惡意。你是否為了繼續在大學執教,而回絕了一份商業科學領域的優渥工作?你上次畫展的銷售情況不如以往,但你仍然堅持保有你的新風格?你做了幾項重大決定,但卻完全沒考慮到你的個人利益和發展機會?那麼你就不該把查爾斯的心境,看作是純粹的勢利心態作祟。你該看清的是他的本來面目:一個努力想要戰勝歷史的人。……

  龍鷹也是一個努力想要戰勝歷史的人。當然我們這些後來者都曉得他所屬意的李隆基確實會登位,將是唐玄宗、唐明皇,將為大唐帶來極盛(而盛極後衰又是難免之理)。無論如何,接下來,他有得忙了。在此之前,就讓我們傾羨地目擊他與成群妻妾如小魔女狄藕仙、美修娜芙、人雅、麗麗、秀清、青枝、眾美婢們等胡天胡地盡興纏綿吧(他是魔種之主,所以夜夜情狂色歡,還真能應付得來,身體簡直無雙哩,此一樁大概也羨煞天底下所有男人吧),這是他該有的報酬,不是嗎?

  套句无瑕在本卷說的,「情人才是永遠的。」人也許求的也不多,不過就是跟情人渡過永遠而已。甫辭世的加拿大詩人/歌手Leonard Cohen有一首〈情色迷霧〉深情真意地寫著:

  「……

   但現在我倆已度過那個階段

   我有一千年可以

   向你訴說我如何升到

   所有事物可以上升的高度

   我如何變成

   你的理想情人

   純粹為了你的美麗

   而活

   如何赤裸卑屈

   遷就你慾望的配額

   我有一千年可以

   變成你的雙生兄弟

   如同可愛的鏡像

   和你一同出生

  有什麼可以、有什麼應該阻止愛人宛如永遠一般的相聚相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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