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俠突破】:〈在無人敬畏的時代〉
我自己這些年裡一直深信,作為小說(不管是小說領域的哪一種類型)書寫者,對小說充滿信仰力的第一天條(或也是唯一天命)應當是:每一本寫下、出版的小說都會是也必須是對小說是什麼、可以是什麼的追索、逼問與回應,都要能夠完成此前書寫者、小說史未完成荒野狀態裡的一點新生命似的什麼。小說如果不能對自身的定義持續發聲與演化,小說就沒有值得被當一門深奧學問的理由與力量了。
證諸武俠亦然,如今我寫的武俠也不得不背對多數人朝著洪荒奮力去闖,去找出更野且生生不息的能量。況且吧,我認為,武俠的力量從來都是野的力量,那是從江湖裡從草莽從民間反撲回來沖倒金碧輝煌王廟的沛然大水。野,就是原生的、未被馴化雕琢的、具備各種姿勢與可能的風景。而野,往往也是俗的,被認定是底層與外緣、難以精緻化又上不了檯面的。但就是因為野產生於俗世之間,才有通俗的不凡廣袤之處。
是的,通俗的美妙就在於通達世俗的定義。換言之,它是一種行進,一種對話,一種管道,一種溝通──甚至它還會是一種搏鬥──一種深切凝望自己與連結他人經驗、記憶和歷史的複雜性總體行為。我以為,這是當代武俠最能夠著力的地方,致力於野與通俗的疊合,將對人與世界的認識深深投入,從邊境從稀少之地復還回來,進而造就全新的武俠春光。
我寫《2069樂園無雙》這本輕小說時,雖必須符合貼近此時人們閱讀的愉悅安全需求,但終究懷抱著如是不寂不滅的武俠之心,因此我忍不住便寫下這麼一長串溢滿尊敬與決鬥信念的自白:「說起來啊,對決其實一直都是武俠的本質!/關於對決呢,其實可以表達為多方面,比如與自我對決、與歷史對決、與技藝對決、與風潮對決,凡此種種。武俠王也曾經公開說過,每一個武俠人都必須跟整個武俠史,還有那些已經在前方卡住位置、盛大輝煌的前輩們對決──/我記得很清楚。他這麼說的意思,就在於你不可能免除其他武俠人的影響,那個影響是跟著武俠語言而來的。你得把那一套文字、句法都熟悉到一定的程度,才能展開自己的武俠製造,期間並緩緩而堅定地摸索如何延展出自己的個性。……我知道他對武俠的迷戀除了某種復古、回到老時光的渴望之外,尚有很複雜的,對存在的辯證。他顯然是認為唯有透過武俠的某些基本元素,才能復原逐漸凋零的人心、人性。光是看他把樂園城造得像是幾十年前流行的實境生存遊戲一樣,就不難明白他的大氣魄大遠景。大武俠家且還認定自己完完全全隸屬於武俠啊!/他說過:我是武俠人,武俠國的人,武俠就是我的國度,就是我的鄉土。……」
我是這樣的,黃易又怎麼會不是呢?他靠著《破碎虛空》、《覆雨翻雲》讓武俠再度被記得、被呼喚起武俠下一輪進化的重啟樞紐,來到二十一世紀,黃易再寫盛唐時期的政治詭譎天下爭霸,何嘗不是一種野性元素的逆襲?尤其是邪帝龍鷹與聖門史上第一位全境統治的武則天的立足地更十足十是野的表現,第二部書名《龍戰在野》不就直率指出黃易的這般鮮明意圖嗎?他對武俠在地時代感、從野進擊,顯然富有極強的信心。
於卷16,龍鷹的有感而發蠻精彩的:「人!最重要是對大地有敬畏之心,此為任何有幸存在於天地間者應有的態度,這種敬畏心令我們旁及大地上的有生或無生之物,也就是愛心,是人性。一旦失掉這個敬畏之心,人性勢將泯滅,視其他人為可隨意踐踏的賤物。……」敬畏就意味著信仰,就意味感謝世界生養的機遇,就意味人必然懂得以人的姿勢而活,像是活在野地蠻荒一樣,舉目都是天環地繞,不誤會人多麼偉大堂皇,不妄自尊大凌駕世界,明明白白己身的渺小無知。然而,現代社會又是怎麼樣的呢?
黃易此言雖有他自想講的部分,可是在我看來,卻可以是更深邃推論的起點,比如,人不止對他人、對世界無有敬畏,恐怕連一無所知的自己也同等的不知敬畏。但我老是覺得奇怪,人怎麼能夠不敬畏自己呢?關於自己的資訊全都被包裹在所謂的自我盒子的裡面,人怎麼能不害怕自己,裡面有那麼多未知的部分,後頭還有更多未解的盒子啊──不就很像俄羅斯娃娃般的無止境封閉情況?人如何能相信自己就是自己所想所預設的模樣?那些瘋狂、邪惡與墮落的蟄伏期,一輩子似的長,人真的能夠具體的消解並理解嗎?而若是人連自己都不敬畏了都不繼續抱持著長久認識的準備,人又怎麼可能敬畏他人與天地?
至於小說,小說則老老早早就不被敬畏了。太多人急於讓它流俗化綜藝化市場化經濟化,讓它跑進所謂成功範疇,它在很短的時間裡就被妝染降低成娛樂載體。一個不值得敬畏、只能夠被當作閒餘消遣的東西,如何有可能獲得尊重呢?
在人無敬畏、無人敬畏且人人都自居在其他人之上頤指氣使千指萬點的時代裡,人或者已進入全面失敗之境。於是呢,我們也聽見卷16中符太頗為動人的說法:「每當失意之時,我會想勝負純屬人為的感受,中間並無不可逾越的鴻溝,最後我由失敗者變為勝利者,教內討厭我的人仍奈何不了我,我仍因這個想法沒有得意忘形、鬆懈下來。何況奢言自己是勝利者的人,是完全漠視了人的現實,人的歸宿是任何力量改變不了的,若以生死定勝負,我們每一個都是失敗者……」
這個失意論,其實是詩意美麗的照看,並且是帶著明亮懇切的人生觀點。人原來就是徹底失敗,一開始就已經是必敗無疑的,生命是走入絕境的漫長過程。站在這個角度上去看,許多事的爭奪輸贏就顯得可疑又可笑了。人的一生是來學習尊敬、感謝與謙遜的,是要明白如何去適應各種逝去與自身死亡的必然缺憾,是來懂得曾經活在天地之間的大圓大滿。
格雷安.葛林/Graham Greene便曾如許坦白地寫到執行世界大戰陰謀的大企業老傢伙的不自覺殘酷樣貌:「……老年已消滅了幻想。他下令的謀殺並不比報章雜誌所登載的死亡更加真實。少許貪婪(他的牛奶),少許邪惡(偶爾將他衰老的手伸入女孩的襯衫感受生命的溫暖),少許狠心和計畫(五十萬一條人命),少許堅持和機械般的自保:便是他的唯一消遣。……」這裡所寫的老人已經變輕了,雙腳已不在世上,對這樣的人來說,一切都是輕易輕率的,都是他可以決定,都是他隨便就能夠影響左右,他是驕傲自滿,當老人還自覺可以控制住一切,自以為站在核心之時,他就已經注定敗亡,那幾乎就是一齣無敬畏者的殺戮喜劇。
所以,讓我們更慎重小心吧!對廣大的世界,對那樣繁多複雜的人性始終,對一路瘋狂推進演變的種種事件,抱持著永遠想要認識但無法窮盡的敬畏之心。我們必須對決自己的輕薄,必須時時刻刻警惕,必須長期地完成本身的深沉。在這樣敬畏普遍不在的時代裡,讓武俠告訴我們更多立場不同的真實與正義吧,讓武俠重新教懂我們敬畏,如野人望天朝日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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