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俠突破】：〈愛情生活，還是愛情無生活〉
《戰龍在野》卷14裡頭，黃易寫下這麼一段：「……宇宙和他們一起共舞。／無論人們如何自我欺騙，可是在每一個人的深心裡，都曉得除了某些特別的時刻，大多數時間總是切斷而孤獨地各自活在世上。如果清楚真相，人對自身了解的局限性，可使人大吃一驚，難以相信，幸而我們永遠掌握不到確實的情況，故可以繼續欺騙自己。尤有甚者是人們並不明白，一般的思考和情緒只存在於最上層，之下還有更多的東西，若隱若現的思想，被壓抑的情緒。而在它們底下又有更多的層面，一層一層地如無底深潭。深至可令人永遠迷失。／但在這一刻，仙胎和魔種對話了，以獨有的方式渾融燃燒，似若在冰天雪地裡提供熱力的火焰，驅走無盡的黑暗，將他們融合在光明裡。」
如此描述針對的是龍鷹和端木菱玩親親所產生的愛情體驗，寫得挺漂亮，恍如龐大真理，黃易簡直自詡愛情宗師一般異常篤定告訴讀者們他所認知的愛情極境──讀來是蠻暢快的沒錯，不過，實際上稍微有自己的生命經驗的人都會明白，這終歸只是愛情推論，是最高規格渴望瞭望的境界想像罷了，跟真實裡頭又殘破又細瑣又平庸煩擾（一個不小心還會血肉模糊）的愛情樣貌完全兩回事。
我個人對愛情的認識比較傾向於艾莉絲．孟若／Alice Munro在《雌性生活》兩段具有深入觀察與視野的敘述：「……這些是禮物。大量的吻，舌頭的接觸，懇求及感恩的聲音。厚顏無恥又讓人吃驚。用嘴直接含住乳頭這個動作似乎坦誠其無辜、無助，不是因為這種動作宛如嬰兒，而是因為完全無懼於荒唐可笑。性，對我來說就是完全的臣服，不是女人對男人臣服，而是人對身體的臣服，這是一種完全信心的表現、人性中的自由。……」另外還有，「……我又重新感受到這世界。樹木、房屋、籬笆、街道，都回到我面前，呈現出熟悉而理性的形狀。和愛的生活切斷了聯繫、抹去了愛的顏色，現在這世界又恢復原貌：自然而然、麻木不仁的重要角色。這些一開始如一陣風吹過我，接著很奇怪地讓我感到安慰。我已經開始感覺那舊的我──狡獪的、諷刺的、孤僻的自我──又開始呼吸、伸展、安頓下來，只不過在那樣的自我四周，我的身體破碎而困惑，緊緊地抓住愚蠢、失落的痛苦。」
Munro前一段是寫的是女孩意識到性品嚐到身體美妙快感的全面投降證書，後一段卻是在男友逼迫主人翁受洗、強壓她在河水裡險些溺死的殘暴場景後的體悟，兩者恰恰表達出一種更具詩意（突破固定認識位置）的對照與人生俯瞰高度，同時又還原了人的孤獨現場，再現人如何面對己身遭遇的深刻轉化（和修復）。在Munro看來，愛情與孤獨是不能互相解除的，它們共存於一體，她筆下正要蛻變女人的女孩縱然再怎麼為愛痴狂，也無法化除掉體內那活生生的孤獨。相形之下，黃易講的愛情，顯而易見就是至高無上渾然無分到連孤獨都可以拆解掉的愛情理論（他透過仙胎與魔種的交鋒來隱喻愛情的極端化），這比較容易相信，也是一直以來各種大眾通俗領域所極力灌輸的想法──
這讓我又要聯想到日本方面，不管是漫畫、小說還是日劇、電影，真的是隨便都會撞見的「你並不孤獨」這樣的台詞（通常後頭一定跟著溫暖催淚的橋段），一而再再而三著實樂此不疲哩。日本人的蟻群感真是無所不在（無怪乎《Hunter X Hunter》會開發出為了蟻王拚死拚活的嵌合蟻國度，其中八成有所象徵吧）。如此意圖抵銷孤獨的風氣毫無意外地亦在島國作用發酵著，包括網路介面上到處可見只想要採信輕易簡便答案、追逐著諸多愛情教師中肯或者神回覆的人們，恐怕也都是熱烈於並不是孤獨一個人的說法（一面腦補一面討抱抱？）吧。
但我不禁要問：人們現今過的到底是愛情生活，在日常親親密密地走過漫長悠久衰滅的時光？還是一談到愛情就壓根兒消滅掉生活，只有偶像劇或電影那般優美高貴不愁奢華乃至轟轟烈烈的境遇、將愛情置於遠方高塔上的被養成想像？
我以為，前者是兩人份的孤獨攪和在一起，有時候反而更容易發生超級要人命的寂寞，後者則是孤獨者自行溺斃於愛情（偉大）與生活（凡庸）的究極幻想，但根本沒有投入自身的想像力，完全就是被外界（包含企業販賣、各種節慶、廣告行銷、戲劇等等）左右掌控的固定愛情表現模式。所以，格雷安．葛林／Graham Greene才會講出教人恥辱的一番痛苦發現來：「……『當你戀愛而遇到情敵時，你就該跟他決賽到底，分個勝負，如此而已。』／這確是真的，我想，但他想得太天真。戀愛是希望你自己成為別人心目中的你，戀愛其實是愛上你自己虛假的高尚形象。戀愛中我們不再真實──最勇敢的行為不過是以對方為觀眾的表演。……」，任何牽扯到「就該」此句型的說法，不都有可能是遭受太多其他意念灌輸的非天然作為嗎？它們或許都是刻板的，或許都涉及到某種制約的不自覺的表演格式。
也正由於愛情與生活被看作在常態裡是兩端的緣故吧，黃易一方面讓龍鷹、端木菱仙魔跳高高的相戀，另一方面又讓符太預設在得到柔夫人後拋棄她：「不論我如何喜歡她，仍不想有個女人在我身邊。我習慣了獨來獨往，只有這樣才能在修為上不住精進。」然後龍鷹先生也很正邪兩立的鼓舞之：「得到她後，立即拋棄，只要不是明媒正娶，連休她這個步驟亦省了。說到底，你們的所謂情場實為戰場，誰都沒資格怪責對方。」都還沒到手呢（自然了已經升為第二男主角的符太想來是沒有意外能夠登柔夫人的榻），就已經商討著要怎麼灑脫高調放棄，果真是大男人已極至極，而孤獨與愛情的論述於焉又進入反證程序，好像愛情一點價值都沒有、都不值得，也並不破解些什麼。
惟在我看來，與其要強調你不是孤獨一個人的，不如正視你是孤獨的，你的孤獨一點都不特別，至少沒有比任何誰的孤獨更特別──是的，你的孤獨和別人的沒有兩樣，但就因為每個人都抱著自身的孤獨，才有了與他人交會、對話和理解的美麗機遇，不是嗎？我總希望：人可以不要過度恐懼或誇壯化孤獨，孤獨是人的本質，是自我的根底，是剝離不了也無從削除的內在深處。而有千千萬萬的孤獨，也方能夠相遇，並激發出更多不可思議的愛情進程。
這裡我們可以聽聽米蘭．昆德拉／Milan Kundera更誠實而且激烈地透過小說人物講述的聲音：「人類就是孤獨而已。」、「一種孤獨被其他孤獨包圍。」確實啊，再美好的愛情（或者再多愛情裡的美好）都免除不了孤獨，如果人不能意識到自身孤獨的價值與美麗，那麼愛情只是虛構的，只是人對自身的缺損投以高亮度和巨大陰影的妄想，愛情甚至將淪落為對孤獨者強作不孤獨的表演遊戲。相反的，如果人能透徹於孤獨，不迴避，更深切地瞭解己身、他人和世界，那麼或許還有一線可能邁進「人類就是愛情而已」、「一種愛情被其他愛情包圍」的另一種面向去。而我也但願黃易在接下來的小說能更精湛地寫出關於愛情與孤獨的多重複雜關係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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