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04-21 09:00:00沈默

〈只有腐不行嗎──閱讀傀引《墨龍調戲事典》兼談20140418故事文學BL講座〉



 

  田中芳樹在《創龍傳》裡寫出了龍堂為姓且以始續終余單字為名的四枚龍族降生在日本國土的故事(誰規定中國神話人物只能降生中國呢,到境外轉生也是有可能乃至必然合理的吧),身為古中國迷的田中芳樹對中國諸種神話與歷史展開了他堪稱趣味妙生的亂想與解讀,並以之調侃了各種現實局面,特別是日本的民族性與政治風景,甚至大大方方地讓四名超能力兄弟覺醒化身為龍飛騰在天上,且輕輕鬆鬆地擊敗諸如坦克飛彈這樣的現代化武器(儼然古與今、神話與科技的大對壘)──

  這樣的小說讀起來樂趣性十足,其中且不乏讓人爆笑捧腹搖頭樂極淚噴的對話和場景。在其實不過是插科打諢高級化的敘事風格裡,田中芳樹作為大眾小說書寫者,擁有更大的胸懷,試著去思索體制外的事物,去想像未來的未來,而不止是單純透過書寫發洩衝動與情感,或以文字伺候讀者的服務業。他到底還是在那樣通俗的路線上偷偷地塞進自己心心念念的獨特關懷。

  而在奇異果文創聽了傀引系統化介紹BL(Boy Love)、耽美與腐女世界後,按照當代BL萬事萬物皆可腐(以戲謔的語氣與描寫風格化美學化愉悅化男同志情感世界)的精神,我想,或可視為輕小說先驅的田中芳樹所描寫的四名俊美得要命的四頭現代龍王兄弟大概(/必然)彼此之間也可以官配(美男子的情慾配對指數),產生耽美等級的(必須)誤讀。

  這自自然然是超過(度)詮釋。如此腐化(BL、耽美小說的情懷)是一種針對苦悶現實的大逃亡、一種只追究氣氛的、無須負責任的、顯然也無關也無能於再認識同志更多的平面化強加解釋。

  BL終究類似於男性對AV、色情小說的追逐,是不帶著理解他者異者意願的單向慾望滿足機能,是制式化且任意填充刻板印象的官能處理。或許我可以這麼說:有多少男性透過AV物化輕賤化設定化女性並完成所有女性盡皆淫蕩癡亂如AV女優的認定,或許就會有多少腐女經由BL解決類似的情色虛幻需求──整個世界都充斥著同性戀,而且只限定男性同志──女同志在BL這塊領土上被驅逐得更為邊緣化。女性於此沒有物化的問題,是的,當然了且還是非得如此不可的,因為所有的女性都已經被消解了空氣化了不存在化了。而AVBL這兩者無疑的都是透過市場建構起來關於情色的計算的絕對幻想媒介。同志身為人的艱難,在此世間所遭遇的種種損害與破敗因此都被輕易地廉價地忽略了泯除了。

  是以,腐觀點腐精神腐論述從來是嬉游性質的,是男色娛樂化(彷如追星一樣的絕對的偶像崇拜與性幻想),是悲劇禁止快樂至上的高張力戲劇,是游離於情感曖昧風味朦朧地帶的輕快意淫──彷若一群深深地將自己埋進去假裝青春期尚未或永不脫離(當然有些腐女確實只是少女無疑)聚起來同好一般集體妄想著漫遊於世界真實男慾地景上的偽造樣貌。但也因為它的妄想力如是強大,終究世間好像也被動搖了,也正在逐漸被改變了。

  BL這樣的小說或可說是一種輕易化的裝置,無法承載也拒絕承載更多的關於尊重體認同志情慾與生存困境的情報。它有的只是對男色單單純純的美學化信仰,它是置身事外,也嚴拒自身體驗的載入,故此並不包含要認知並尊重同志的訊息。BL此一類型的本能原就是延續著羅曼史、言情小說而來,也就是說,它們企圖對抗的都是世界與人的沉重感,它們本來就是想爭逐飲鴆一般的夢境一般的輕盈式排解。我個人認為,BL恐怕並不是對羅曼史、言情領域的對抗,那仍然是少女心的另一種演化,BL顯然是完成了另一套公式,另一套暫時還可以但不知道多快會抵達盡頭乃至於損耗掉讀者耐性與市場彈性的新興娛樂小說類型,因之它最多就是羅曼史、言情之物的變形。

  這麼一理知以後,《創龍傳》裡四兄弟最小的龍堂余(北海龍王,也就是黑龍),來到傀引的《墨龍調戲事典》必然要展化為眾妖之王的霜玄,似乎天然已極也一點都無須訝異的。而他的對象則是援引古代詞人之名的秦觀一角。傀引具備少女心(是的,秦觀說到底不過是穿著男身的少女)的寫法,令得秦觀與黑龍王霜玄展開夢幻如偶像劇一般的調情故事。

  閱讀此一文本,對我而言,著實是樁挑戰。但同時也該是意味深遠的。當BL、耽美小說既然已成為當代的一股沛然莫禦的潮流之時,先不論自己的接受度如何與是否願意加入,我想,對其展開一定程度的認識或者是必須必要的,而不是急於駁斥與否定其存在。當然了分辨、思考究竟何以這樣的小說類型能夠開宗立派甚而對市場活絡程度貢獻良多,究竟還是考慮社會意義居多,而不怎麼具備文學意義(一如勵志、應用叢書要追求的是現實的機能性)──這是兩組概念,最好還是不要硬是強解,過於牽扯。

  而《墨龍調戲事典》在我讀來竟似是分裂為兩半。前面一大部分是奇幻小說性質的,充斥著細節性十足的奇幻物件設定(遺憾的是那些奇幻物理細節都彷彿過場一樣地快速掠開,只不知這個部分是否在傀引日後打算完成的赤、青、白龍事典獲得補全?),後頭卻陡然急轉而下,那些投注了書寫者許多關注力的部分全都消散,近乎驟然的直接切換到BL的口吻,像是由兩本書拼湊而成似的。宛如傀引寫完大半時才忽然決定這應該是一本BL小說。這裡的轉折相當值得玩味。

  說到調戲一詞,小說裡鳳凰自甘化身為雞絕對不要變回鳳凰的橋段設計,果真調戲至極──這隻尊貴的鳳凰最後居然沒有一隻母雞喜歡牠於是大鬧自殺壯舉,暗暗指涉著黑龍王的千古寂寞。這裡確實蠻有趣的。在《墨龍調戲事典》,傀引作為一個書寫者足以吸引我的部分,就在於此。其餘的古詩詞造詣、細瑣的奇幻事物描寫乃至於具備高水準故能召喚多樣字語進行多重描繪的書寫能力等,不過是花樣繁多的把戲,並無法窺探到書寫這一門技藝的驚心動魄之處。

  對傀引而言,如《墨龍調戲事典》此類作品根本上係她對生活的逃逸式寄懷,無須認真以對的,最多就是單純的情緒發洩式的衝動。所謂的腐精神萬歲大概不外乎射完了也就舒坦,倒也不必要那麼嚴肅地探討。終究現代人不都需要更大量的麻醉事物來讓自己活得更輕鬆更能消解無邊無際的壓力與恐懼嗎?為什麼不能就那樣一路腐到底呢?這樣不是又歡樂又愉悅嗎?現實已經夠沉重夠複雜了,在書寫上閱讀裡就好好的放鬆,又有什麼不可以呢?

  唯真正麻煩的是,整個世界都在竭盡所能的輕浮,隨處可見的都是簡化便利的意欲,願意認真起來的意志愈來愈罕見(是啊,以致於嚴肅文學書寫者如始終在認真悲傷的駱以軍終於也不得不認真地去搞笑耍寶了,這是一種整體性不得不然的軟弱)。然痛苦與艱難原來就是人活著無法閃躲的本質性處境。但現在卻是一張開眼,幾乎遍目所及都是試著盡可能綜藝性對待自身與簡化生活的作法與概念,不是嗎?

  是啊,娛樂,娛樂個沒完。唯痛苦與艱難閃躲久了,就真的會消失嗎?

  當大部分的人都在問為什麼不可以透過更輕鬆更簡單更歡樂的方法去告訴大眾或者讓疲憊的現代心靈獲得鬆弛之時,我卻認為問題不應該只有只是這樣子問的。所有的問題都是複合式的,都必然還藏著進階的思索可能(當然也就銜接著退階式的上一種問題)。問題當然包含著問題。而這裡說的為什麼不能再享受更多娛樂的問題其另外的問題面貌應該是:為什麼嚴肅就不會快樂?為什麼只有一次的人生,那些快速流逝的時時刻刻不值得認真相對?為什麼生活裡要被那些隨時都可以被輕易替換的東西佔據?難道隨隨便便可以饒過自己、盡其所能消遣消費一切、娛樂精神至高無比的狀態不才是當代生活,才是盤據在生活裡的最大樣貌嗎?而為什麼值得嚴厲傾力付出的東西不能夠召喚快樂?……

  問題或有千萬種問法,解答也從來都不會只有一種(只能限定性的一種答案在我看來是十分可疑的)。只是在我而言,書寫仍舊是一步步對事物、世界的深度與複雜性進行的此去無回的追問。是以我私底下期待傀引能夠克服BL小說(的格局、風潮與形制等等),大大膽膽地直接「調戲」BL小說,把這一類新時代誕生腐女專屬的小說類型徹底收納,且灌注更猛烈的志氣,一如安.萊絲將吸血鬼小說從低俗廉價的通俗領域拉拔到獨樹一幟的局面,而不止是在小說裡調戲鳳凰與雞的關係變化。

  傀引大可立定志向,要成為那名BL聖母,那名為BL帶來更多可能與進化之路的自覺者。當然了前提是作為羅曼史、言情變體的BL小說得要真的有可以不斷歧異開去豐饒如海的可能性(如果有那麼也許到最後所完成的BL已經不再止是BL,一如講究解謎愉快性的推理小說因為漢密特、錢德勒揭竿而起的「美國革命」以後所產生的冷硬派犯罪小說)。而這樣的可能性又非得是要書寫者奮不顧身投入方才有機會得到的。此處正可已是見得書寫者是否具有大熱情的關鍵。熱情是更為猛烈規格的存有。它不止是衝動與宣洩而已。熱情包含著對必然失敗的考量,對長久堅持下去盡己所能維護的意志力。熱情同樣也短少不了理性的認識與判斷。我總是以為:一名自稱對某事某物具有熱情者,首先或者應該做的事情就是讓自己竭盡所能地自覺起來。

  回到BL小說。其宣告或者是這樣子的:只有腐不行嗎?

  而我得盡可能誠實地回應:當然可以。當然不是不行。說到底一般人的生活裡或者只剩下流行與消費佔據絕大部分。就像只有可愛不行嗎只有萌不行嗎一樣,如果世界(人們)有著想要解脫、釋放、狂歡與綜藝化徹底的意圖,絕對不願意認真起來且力行於「一旦認真就輸了」的概念之時,如我這般不想太過輕易放過自己的書寫者或者終究是錯的。只是啊,當看待世界的觀點是全面性的娛樂(或腐)無與倫比侵入的娛樂(或腐),或許世界就已消失,它將會是平面的二維的絕對靜止的狀態。若然如此,我會萬分慶幸自己站在被視為錯的、拒絕風潮的另一邊。但願情勢不會走到這般田地。畢竟我終究是老派的,終究是深信著嚴肅認真的東西當然有著極為美好深奧、不可替代的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