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個人武俠閱讀史裡，張大春的《城邦暴力團》毫無疑問地是武俠第一聖經，第三聖經則是大前輩金庸金大山的《笑傲江湖》，而第二聖經嘛，則非黃易的《覆雨翻雲》莫屬了。主要是浪翻雲的醜漢設計和這個人物的超越性，還有作為對手的魔師龐斑之邪惡得使人著迷的傑出描繪，「唯能極於情，故能極於劍」更是別開生面的武學符碼，一反武道必須斷情棄義的浮濫設定，同時還有匪夷所思、巧妙地隱喻男女情愛的道心種魔大法，更不用說卷一浪翻雲與赤尊信劍對上百兵的華麗之戰、還有終卷浪翻雲與龐斑詩意斑斕的對決，這種種都讓我認定《覆雨翻雲》的經典地位。

　　至於黃易寫了六十三本（到59卷都是萬象圖書，60到63則是黃易出版社直接從香港交由台灣通路代為發行，之後則有所謂經過修訂、共二十卷的時報版）的《大唐雙龍傳》，我自己並不特別偏愛（至於《邊荒傳說》就更沒有感覺了，直接跳過）。原因很簡單，黃易最精彩的部分都在《覆雨翻雲》裡完成了，其後只是把《覆雨翻雲》的精神理念更細部、綿密地推演開來，遂成了後來的《大唐雙龍傳》。後者的天道追尋、氣場武學設計、角色典型、生動無比的反派和對決、戰爭等畫面都是《覆雨翻雲》的拓印，在本質上完全不脫《覆雨翻雲》路線，但卻少了如浪翻雲般足以抵達破碎虛空之想像的卓越人物，所謂徐子陵和寇仲也不過就是《覆雨翻雲》裡風行烈、韓柏、戚長征等人的小幅改版或合體罷了，全然不及浪翻雲的神祕級數。

　　《大唐雙龍傳》的大場面敘事確實更為圓熟、飽滿，讓人彷若臨場，且政治鬥爭的可怖、百變詭謀、挫敗和死裡逃生（但我還是很想嘮叨，可以拜託一下嗎，不要再用偷聽的梗了）等等，都不遜色於《覆雨翻雲》。在市場上，黃易也刻意掃除過往濃烈如春宮畫再現的情色描繪，採取更溫和的書寫策略（但我認為黃易在《覆雨翻雲》初版的情色描寫仍舊有其必要，非如此無法將魔種與道心的融合之精義揭露開來，說真格的，我還覺得他太客氣，太閃躲了），果然擴大讀者群，獲得亮眼的銷售數量，幾乎每一冊都能賣出兩萬本上下（我是指萬象圖書＋黃易出版社的月月單行本），猶若武俠盛世的堂皇再臨（當然了後來就會發現那也只是短暫的幻象而已）。

　　不過呢，我念茲在茲的始終是對武俠領域的突破與翻新。對《覆雨翻雲》的推崇，係因黃易在取經司馬翎天人合一武道意涵所寫的《破碎虛空》以後，能夠不受司馬翎箝制（或者說將司馬武學系統予以深化），在那些俊秀風流人物與江湖爭霸之外，找到自己的特殊關懷，讓玄學的意念更深刻地成為小說底蘊，且將對宇宙奧義的思索融入武術體系之中，這些成就都是不凡的，是一次對整個武俠小說史的漂亮叛逃。

　　然後，就來到了今年要火辣辣推行的《日月當空》，其卷一有沒有黃易自己在序裡談及的那麼銳意創新或什麼極限啦爆發之類的呢？老實說，我並沒有讀到。讓武則天出場無須意外，稍微有點歷史認識的人都會在《大唐雙龍傳》的結尾明白那個叫武曌的小女孩就是後來的一代女皇──這個手法在《尋秦記》末端也用過，項少龍之子不就是項羽嗎（黃易的伏筆埋得可明顯了）。至於龍鷹，不要說有什麼新個性，就是連名字都是《破碎虛空》傳鷹的翻版。武功技法方面則又回到了道心種魔大法，但看得出來黃易正在總整理他的武藝想像，包含戰神圖錄、長生訣、慈航劍典等等，或許《日月當空》最後會讓這四大神奇武功全部都上場打個稀哩呼嚕痛快哩。

　　但《日月當空》還是有個小小的演化，也就是說，這一次的主要角色是龍鷹，其敘述重心將是邪帝的成長史（先前黃易所寫的都是正派英雄的養成實錄）。我一直認為黃易對反派人物的經營是非常到位的，這裡說的反派不是金庸寫的讓人厭惡、恨得牙癢癢但又不是不能理解其貪婪與慾望就如同我們所有平凡人一般的角色，而是擺脫了世間價值、站在更高生命角度俯瞰的那種蔑視正義的究極邪惡，就像他為黃玉郎漫畫《如來神掌》編寫劇本開發、比主角龍九州還要吸引誘惑人的逍遙大帝。於是乎，《日月當空》乃變化為純粹的邪魔之戰。

　　至此，黃易武俠直接把正的部分丟掉了（自然不是完全，正道力量的慈航靜齋還在呢），似乎要全力研磨邪，這倒頗值得期待。只是我還是憂慮黃易僅止於意圖把《覆雨翻雲》韓柏與秦夢瑤道魔合一的橋段改用龍鷹、武曌兩個邪派、魔門的頂尖人物再玩一遍，那就真的讓我很無言了。對女帝的狀寫，也誠心盼著黃易能夠在陰柔狠辣至於極點以外，還能多賦予武曌血肉，而非空泛的沙豬主義式營造。最後，我也希望黃易不會只是換湯不換藥，所謂邪帝因為某種需要還是拯救了天下（譬如把大唐的江山半主動還給了李隆基）。我希望這位前輩武俠人真的能夠火力猛開地把龍鷹寫得栩栩如真，一如驚悚小說的超級犯罪大師人魔萊克特博士才好啊。至於結果究竟如何，也只能且待下回（或終回）分曉了。

　　本文同步發表於《日月當空》俠友報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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