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06-16 18:26:57Vanessa

父親

他是個平凡的農夫,我的爸爸。身著舊汗衫與補丁的破褲子,是減去豐收利潤所剩下的成本,鏟子和鋤頭是他工作的拜把兄弟,陪伴他行走「江湖」二十幾年來,不鈍反利。除了母親,牛舍裡的那條老牛是他的第二伴侶,每日見他三番兩次的往牛舍看顧,深怕牠餓著、凍著,卻使得母親常吃味地道:「你若是那麼愛到牛舍去,你乾脆也拿鼻環勾住我,我就讓你牽進牛舍,那你就可以日日夜夜和牛睡同一個眠床!」父親聽見這話總是不以為意的笑著抽菸,他告訴我:「阿爸跟妳講,你阿母這句話我已經聽十幾年阿,結果伊還沒搬進去。」但我知道他是捨不得的,他為人之夫、為子之父的表現是村內的口碑,然而他帶給家人的,除了名聲,更是楷模與驕傲,這就是他,一個平凡卻稱職的農夫,我的爸爸。
丹麥諺語:「聾的丈夫,瞎的妻子,永遠是一對幸福的夫妻。」母親說,她與父親是相親時認識的。「那時五十年代的阮,鄉下還是有奉父母的命成婚的,就親像我跟你阿爸這樣。」家裡的蔬菜果肉是阿爸騎著他的重型機車到市場去買的,由於母親在前幾年騎車摔傷了腿,阿爸心有餘悸,於是一大早就到市集去,再急忙到田裡。他是個顧家的男人,卻不曾扮演大男人的角色,雖然有時與母親吵嘴,卻相互扶持,也有許些趣事:當他們結為連理然感情上了軌道後,阿爸曾到市區買了支畫眉筆,一回到家便吵著要幫母親畫眉,母親生性保守,又是個農家婦女,在僵持不下的情況下,最後嬌羞地依了父親,在父親因生澀而不斷顫抖的手,以及父親不斷忍住笑意而抽動的嘴角,母親直覺有異的拿起鏡子,哪知一照鏡,卻看見兩條又黑又大的毛毛蟲在眉上,又好氣又好笑的追打著跑出去的阿爸,卻不知自己早已嚇壞了其他看見她的路人。婚後阿爸有時不知安分守己,常忍不住注意村內幾個待嫁的漂亮姑娘,每當看見她們這樣笑著、跳著,阿爸的內心往往不自覺的盪漾了起來,卻總是『很恰巧地』被母親發現。有一次母親正在用幫浦汲水,想要到後院洗衣,但由於木桶內的水過多而太重,一個女子扛不起,便呼喚阿爸的名字:「阿登、阿登..........水太重了......你來幫我扛一下.......阿登...........阿........」才一轉頭就發現阿爸站在門口對著路過的姑娘揮手傻笑,人說「惹熊惹虎,無通去惹到恰查某」,只見母親雙眼冒火,雙手叉腰的走到父親面前,用食指狠狠的推了他的頭咆哮:「你甘不知影什麼叫做面皮?吃到七老八老還在肖想別人!今天不用去田裡嗎?這麼閒站在這裡納涼,乾脆去幫我扛水啦!」被推疼了的父親連忙閃躲,不甘示弱的頂了一句:「人家是水姑娘阿......妖嬌又美麗......說有身材就有身材......要氣質也不輸人......哪親像妳....腰就像折了衣服一樣.......一層又一層.........阿───」不讓父親有機會說完,母親便將父親的耳朵大力的夾在食指和拇指中間,並且用力的轉,頓時父親的臉全紅了,一陣慘叫劃破了天際,五官痛得扭曲,卻也不得不雙手合十的向母親求饒:「好啦好啦.......我去扛水.......我去扛水.........」話一這麼落口,這才使母親「手下留情」,這一個「愛」的懲罰讓父親連忙摀住耳,頻頻喊倒楣。幸福就是這樣吵吵鬧鬧,怪不得他們總是鄰居眼中的「老夫老妻」。
絲曼特:「一個愉快的家庭,一定要用愛來維護。」我出生的那一年,父親並沒有因為我是女兒而無法傳宗接代的觀念來排斥我,相對的,他對我疼愛有加。我是我們家唯一的孩子,從小,我就衣食不缺,但豐衣食足的背後,卻是阿爸以他的血汗拾起一粒粒米,再拿到碾米廠所換取來的。他曾對我說:「就算阿爸身上只剩一塊錢,我也要把那一塊錢留給妳。」高等教育並未在阿爸的身上灌注太多,阿爸的學歷只到小學,畢業後就隨著水泥師父學徒,賺取家計,由於祖父逝世後遺留了些田地,阿爸捨不得轉讓,於是農夫一做就是二十年。他從不盼望我做什麼樣的大事業,他只求我平安長大,他沒有高等的學歷,但他卻總道出智慧的言語,西萬斯提:「父親的德行是留給兒子的最好遺產。」雖然爸爸有時抽著菸,開著玩笑,似乎是個幽默的人,但他對於我的人品管教甚嚴。我小學四年級時,剛學會騎腳踏車,因為家中太過無聊,常趁著家人不在時偷溜出去。有次我騎著腳踏車到鄰近的同學家玩,那時我們流行收集貼紙,我的同學拿出一本本貼紙簿,驕傲的告訴我:「我要什麼,我媽媽就會買給我,妳看!我有這麼多貼紙,妳爸爸是農夫,應該沒有錢買給妳吧?」她略帶鄙視的瞄了我一眼。是的,當時在同學們的眼中,當農夫的爸爸等於是笑柄,所以作文課我總是私下要求老師,不要讓題目是爸爸或媽媽,只因為我不想當人家嘴裡那被笑話的孩子。由於她的貼紙本太過精緻、漂亮,我趁著她去廁所的時候,偷偷撕了幾張貼在衣服內側,而後匆匆告別離去。在接下來的幾天,因為內心惶恐常常坐立不安,父親察覺到我的異狀,一度以為我不舒服,沒想到我最擔心發生的事情來了,同學的媽媽打電話到家中質問,一執起話筒的父親在來不及反應的情況下被劈頭就罵,過了數分鐘後父親道歉連連,直說他管教不當,在掛了電話後,阿爸到了後院折了根樹枝,闖進我的房間,暴跳如雷的打著恐懼害怕的我:「妳為什麼做賊仔?妳為什麼做賊仔?...............我是安怎教妳的?........竟然教出一個賊仔........」「不敢了.......不敢了......我下次不敢了........」我不停的哭喊著。「下次?妳還有下次?」父親氣急敗壞的摔下樹枝,坐在椅子上喘著氣。摀著疼痛的部分,緊閉雙唇的啜泣著,只敢看著被打斷的樹枝,卻不敢看父親那因生氣而猙獰的面孔。晚上趴在床上讓母親幫我擦著藥膏,在母親輕柔的推拿下,我垂著淚然心存餘悸的睡去,後來母親告訴我,深夜阿爸來看我好幾次,後悔因一時氣憤而出手太重,深怕留下疤痕,也害怕因物質的不足而導致我對他產生怨恨。之後這件事家人都沒再提過,阿爸還是一樣的對我好,只是這麼樣羞愧的事情,在我腦海中,是永遠揮之不去的。當我還是個小娃兒,父親總喜歡攤開我的手,看我的掌中線,他說,要找個時間讓我到算命仙那兒算算,我也曾因好奇而比對我與阿爸的掌紋,意外的發現,原來我們的掌紋是相通的,就連那感情線也是一個模樣的彎斜,我驚訝的告訴阿爸,但阿爸卻緊緊握著我的手,慈愛的說:「傻孩子,妳不能跟阿爸一樣,阿爸只能窩在鄉下當個沒出息的農夫,妳要讀更多書,要過得更好,將來阿爸阿母才能靠妳養阿!」但我明白他們並不是真的將來要靠我養,而是希望我能當個爭氣的孩子,讓他們覺得生育我、投資我的一切,是值得而且欣慰的。
我國三的那一年,是全家人的噩耗。那是地獄的淵藪,撒旦的技倆。某日半夜,爸爸多年的氣喘病發,痛苦的由鄰居協助載到醫院急救,路途才到一半,阿爸因為氧氣不足,臉部發黑,眼神空洞的斜躺在後座,一時嚇壞了所有人,在大家極力的協助之下,費盡力氣的將他抬到急診室。阿爸送入手術室時,母親合緊雙手跪在走廊上,垂首唸唸有詞的祈禱。大家都坐在椅子上,屏氣等待消息,那時空氣略為沉重而且帶點寒氣。然凌晨五點三十二分,死神利用長針與短針那狹隘的角度捆住了爸爸。祂不捆住他的肉體,祂選擇捆住他的靈魂。醫生出了手術室後宣告不治,在那一剎那,時間,是停止的,那是幅悲慘的圖畫,我無力的扶著待診的椅子,只覺得腦袋無法思考,耳邊嗡嗡不停的迴響........迴響.......迴響.......,在一陣紛擾中,後來,我聽到母親的哀嚎;後來,我聽到鄰居的嘆息;再後來,我聽到自己跌落在地板上的聲音,然後讓地板灑滿了斷線的珍珠,但那不是上天的賜予,而是我那傾訴無奈、潰堤的淚水。
父親過世幾天後,母親冥紙燒一張,淚就掉一滴,日日夜夜守著靈,好幾天都不肯闔眼,眼球佈滿著血絲,又加上哭泣後的紅腫,更為家中增添更多悲悽,有好幾次,母親因為受不了打擊而雙手揮舞著大叫,我看得心生難過,常躲在一旁捏著鼻子不哭出聲音。母親對父親的愛是可想而知的,培恩:「愛情是所有人類感情中最脆弱的一環。」在父親要出殯的那天,母親抱著棺木哭著直嚷:「不要......不要.....你不要離開......」赴喪的親友看了不由得紅了眼眶,但因害怕耽誤時辰,便狠心的拉開掙扎的媽媽,我忍著淚告訴母親:「讓阿爸去吧!讓他去找阿公,妳這樣他會走不開。」也許是母親深怕真如此,於是她便噤聲了,離開棺木啜泣著,送爸爸最後一程。他人生的戲就這樣結束了,在毫無預警中,才走完戲的一半,便匆匆散戲。戲的主角是一個平凡的農夫,我的爸爸,享年五十歲。
事隔多年,我常坐在後院想著阿爸,想著他與母親吵嘴的模樣;想著在細雨中,他從公車站用腳踏車載我回家;想著他用竹子編出椅子和我的童年;也想著他溘然長逝那安詳沉睡的臉龐,想著想著,不自覺地,眼眶模糊了視線,然而我好像在藍天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而使的我不禁脫口而出那下輩子我想再喚一次的:「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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