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特曼跟我說他一個星期當中，總會挑一天到中央廣場的長椅上，在那裡消磨整天的時間。有時候從街角的咖啡館外帶比利時冰啤酒，有時候會帶現做的三明治。
他喜歡把啤酒如一顆紮實的橄欖球般拽在懷裡。或者三明治。壓扁的三明治流出淺色的汁液，把紙袋染濕了一大片。
他會把紙袋丟掉，有時候連同壓扁，一口都未吃的三明治一起丟。這樣不好吃。他說。
而挑上的那天，是他覺得自己對這個城市有話要說。


那又為什麼要放在懷中呢？
因為溫暖。剛做好的三明治是種冷食，但是溫度剛好跟我胸膛的一樣。
那你有什麼話要對城市說？或者對我說？
他搖搖頭。
對城市說的話不能對妳說，因為妳不是城市，妳是一整座小城。
我對小城沒有意見。小城總處在邊緣地帶，一種協調得極佳的傾斜，是一條漂亮筆直的拋物線。那裏真的最適合人居住。

我永遠都不懂他的邏輯。

我第一次見到哈特曼，是在一個下過大雨的傍晚。凡內莎說要跟我去街尾那家剛開幕的泰國餐廳用餐。我喜歡曼谷，那是一個熱情與冷漠相並容的城市。熱情因為觀光客多，而冷漠也是因為觀光客太多了。
我們踏在一漥漥的水漬上頭，冰涼的水噴上我的小腿肚。凡內莎譏笑我的短裙，她說那是在雨天過後最愚笨的穿著。
我記得那天我想念夏天，於是我穿上了一條繪上紅色扶桑花的圓裙。但是我無法反駁凡內莎的譏笑，因為她的譏笑是如此真實，讓我不由得也覺得自己像一個貨真價實的笨蛋。
於是我只能在一進到餐廳，坐下，拿了桌上的面紙擦拭那些烏漬。

喏，這個給你。
哈特曼在我身邊彎下身子，遞給我ㄧ條白色的手帕。
我說不用了，但是他堅持。他堅持的樣子非常滑稽，好像在生氣一樣，嘴巴鼓鼓的，像是含了顆滷蛋。我把他的手推開，他卻握住了我的手，對我說的第一句話就是：

你美得像一座小城。

我到現在還是不懂這句話的意思，但是這句話卻讓我整個愛上了他。毫無理智地瘋狂愛上他。

他說他也如我愛他般地愛我，但是他還是維持一樣的習慣，自己獨自居住，獨自選擇一天坐在中央廣場的長椅上。他不要我陪他，因為他說這樣他才會想念我，想念整座小城。

但是他從不知道，這樣讓我覺得寂寞，好寂寞，如愛上他一般地瘋狂感到寂寞。
我不曉得這會拉遠我之間的距離，我也不懂為什麼就只是這樣，泰國菜的酸辣從此讓我難受，與咀嚼著酸辣的木瓜絲，居然可以深切感覺到南方城鎮裡頭，全部的憂傷情懷。

哈特曼跟我說過，他是從南方的小城來到這裡，我希望我最後真的能變成一座小城，讓他住在裡面，至少讓他不像我感覺到的寂寞那般，龐大的寂寞。


我決定把我的扶桑花短裙，埋在那張長椅子底下的泥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