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年7月3日　星期四

　　今天是大學聯考結束的日子。我騙了爸媽，說要陪脫離苦海的同學們去狂歡，晚上就住同學家；我也騙了同學，很抱歉不能陪她們到最後，因為家裡臨時有點事，分不開身。

　　其實對同學不算說謊，我真的是為了家裡的事情才離開高雄。這是二哥的提議，所以現在我們才會在台中，大哥的房間裡，二哥睡著而我寫著日記。

　　要裝成若無其事地過日子其實很痛苦，尤其是平常的話題要被硬生生地剜掉一塊的時候。以前大哥雖然不常回家，但總有電話來，那就是我們可以閒聊的題材，可是這半個月，關於大哥的一切都從對話裡消失，彷彿那是一個禁忌。我相信爸媽偶爾憂愁的絮語裡還是會討論到大哥，不可能不討論的，他們是那麼愛他；但在我跟二哥面前，他們就有辦法做到絕口不提，或者是，不知道該怎麼提吧！

　　而我，基於連自己都不是很清楚的理由，那天之後，我就把書架上跟BL有關的小說、漫畫、同人誌一一打包起來，陸續分送出去。送同學也好，捐給社團也好，總之我就是不想再看到那些東西。真要深究的話，或許是我下意識地想要逃脫某種罪名？

　　兩天前，我打包著最後一批漫畫，想著等同學考完試就可以送給她，二哥卻突然進來我房間，沉默地坐在我床上，好一會才開口：「萱，其實妳不用這樣的……之前我不是有意說那些話，不是妳的錯。」

　　當然不是我的錯，當然不是。我沒有停下封裝袋子的動作，一瞬間卻好想哭。

　　「妳……想不想去找大哥？」

　　當我還在努力克制著不要掉眼淚的時候，二哥蹲到我身邊，聲音裡充滿遲疑，好像那問句也是在問他自己。而我甚至來不及思考二哥的動機，就已經聽見自己急促地回答。

　　「想！我想去！」

　　就這樣，今天早上爸跟媽都出門上班後，我跟二哥也立刻去搭車上台中。我們事先並沒有通知大哥，也沒想過見了他之後要說什麼，而且直到上了客運，我才想起一個有點嚴重的問題。

　　「哥，萬一大哥不在家怎麼辦？」

　　「現在才想到這個會不會太晚啊？」二哥伸手敲了敲我的額頭。「那我就帶妳來個台中一日遊啊！最近悶得夠久了，有機會到外面走走也不錯。」

　　說得也是。

　　看著二哥不再陰鬱的微笑，我緊張的心情忽然輕鬆起來。事情或許沒有我們原本想像的那麼無可轉圜，反正再壞也不過如此了，還有什麼好怕的呢？只要我們願意行動，結局就有很多種可能。

　　一路上，我跟二哥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內容大多是他的學校生活，還有我過完暑假就要到中壢唸書的事情，明明就要去找大哥了，他卻仍然沒有在我們的話題裡出現。其實我很好奇二哥為什麼會有這樣的轉變，畢竟當初他是那麼的憤慨。不過我不敢問。

　　標示了彰化的路牌從車頂上掠過。二哥默默地看著窗外好一會，才轉頭跟我說：「萱，妳記不記得冠舟？」

　　我點點頭：「他不是你的死黨嗎？一天到晚聽你在講他，怎麼可能不記得？」

　　「他……考完期末考隔天，我準備要回家前，他醉醺醺地跑來找我……」

　　「幹嘛？」我心裡突然警鈴大作，二哥講話會那麼吞吞吐吐一定有鬼。「千萬不要跟我說他去找你告白，我會昏倒給你看喔！」

　　「當然不是！」二哥白了我一眼，旋即又嘆了一口氣：「不過也差不多了，他來問我怎麼辦，他發現自己愛上了學弟……他亂七八糟地講了一堆，老實說我太驚訝了所以也聽不太懂，最後他哭了……可是他哭的原因不是因為學弟早就交了女朋友，而是問我會不會瞧不起他，他本來就是同性戀……」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二哥皺著眉，有點困惑地笑了：「妳知道嗎？那時候我突然很想大笑，又很想哭，因為太荒謬了。才剛知道自己的哥哥和男人在一起，接著又是死黨說他也是同性戀……這個世界是怎麼了？會不會下一刻就有人告訴我，其實我才是不正常的？可是後來我又覺得很心疼，冠舟和大哥不一樣，他說他本來就是。我跟他稱兄道弟了三年，卻一點也不知道，他到底隱瞞得多辛苦？」

　　「所以……你怎麼回答他？」

　　「我跟他說，你真是太不夠義氣了，瞞我這麼久。他一聽就哭得更慘了，哭著跟我說謝謝……那一刻我覺得自己真是混蛋。」二哥看著我的眼睛，我想他大概也在壓抑著什麼：「為什麼我可以包容朋友，卻不能包容自己的哥哥？哥大可以什麼都不說，瞞我們五年十年都不成問題，可是他說了，他那麼勇敢那麼誠實，我卻怪他把家裡搞得一團亂，一點也沒考慮過他的心情，我這個弟弟到底怎麼當的？」

　　「好了不要說了啦！」我一把抱住二哥，拼命壓下止不住的啜泣。這裡是公共場合耶！二哥這個笨蛋，幹嘛害我這麼丟臉！

　　二哥輕輕拍著我的背，聲音也有點哽咽：「所以我想去找大哥，跟他道歉……」

　　「嗯，我們一起去。」

　　客運在大哥的學校旁邊就有設站，非常方便。我跟二哥拎著簡單的行李下了車，就沿著學校的圍牆慢慢走，雖然沒有來過，但我們知道大哥住的地方就在學校對面的巷子裡，也抄過地址，所以不用擔心找不到。

　　大哥畢業後仍然留在台中實習，當初他的理由是大部分同學都要留下來，而且他們對台中的小學也比較了解，不必浪費那些探聽的時間。既然他都這麼說了，原本希望他回高雄的爸媽就不再堅持。不過現在想起來，讓他留在台中的原因自然有了新的解釋。

　　站在公寓樓下，二哥確認過地址無誤後就想要按對講機，這時正好有個大嬸開了門出來，二哥便笑笑地跟她點個頭，然後拉著我直接進門上樓。

　　「幹嘛不先用對講機啊？」

　　「嗯……這樣比較有驚嚇的效果啊！」

　　什麼驚嚇嘛，男生真無聊……我一邊嘀咕著一邊看二哥按下門鈴，忽然想起我們一致遺忘了還有一種假設情況──萬一只有梁宗瑾在家，大哥不在，怎麼辦？

　　內側那一道門拉開時，出現的人果然不符我們的期望，而且即使隔著外側的鐵門欄杆，那張清秀的臉上浮現的錯愕依然清晰。

　　「你們是……翊暘？翊萱？你們……呃，先進來。」他似乎有點手足無措，看來是真的嚇到了。

　　我們安靜地進門，脫了鞋，他則在關好門後便進廚房倒了水出來，示意我們到沙發那兒坐。過了第一時間的驚詫，他的神情又是上回我們見到他時的平靜。

　　「我哥不在嗎？」只有我們三人的氣氛真是尷尬到一個不行，我想二哥現在一定很後悔剛才怎麼不先按對講機，至少如果知道大哥不在，還可以先在外頭遛躂一陣再說。

　　「嗯，他實習的學校暑假也要上半天班，大概十二點半才會回來……」我發現我們三人不約而同地都看了一下手錶，還有整整一小時。「要不要我打電話給他？也許他可以早點走。」

　　「不用了，我們在這裡等他就好。」

　　咦？在這裡等？我有點疑惑地望向二哥，果然他馬上就一臉懊惱，分明是一時口快。

　　倒是梁宗瑾輕輕地笑了起來：「跟我在一起會不自在的話，真的不用勉強。我出去買點東西好了，你們先在家等，翊晨回來再陪你們去吃飯，好嗎？」

　　我呆呆地看著眼前這個笑得有點落寞的男人，忽然覺得他的溫柔跟大哥好像好像……那麼，我跟二哥是不是很過分？說要包容大哥，卻忘了他的戀人；這是他跟大哥的家耶！為什麼他要那麼委屈？

　　「沒什麼不自在的啦……」我聽見二哥悶悶地開口，他只有在反省時才會是這種口氣。「這裡是你跟我哥的家，我跟萱是客人，哪有客人待在家主人跑出去的道理……等哥回來，我們四個一起去吃飯。」

　　梁宗瑾先是愣了一會，然後很開心地笑了。那真的是一個很漂亮的微笑，那一瞬間，我似乎可以理解，大哥為什麼會愛上他。

　　「謝謝。」

　　簡單兩個字，足以讓我們的關係重新定位。他一定是聽懂了，我跟二哥此來不是為了興師問罪，而是承認他和大哥的感情，所以他道謝。

　　可是，怎麼會是只有他要道謝呢？

　　「我……我也要謝謝你……」我吶吶地開口，這好像是我來到這裡後的第一句話。「謝謝你讓我哥覺得幸福……」

　　被兩個男人同時用訝異的眼神盯著看絕不是一件舒服的事，更糟的是其中一個還很誇張地搖搖頭，用一副「妳沒救了」的表情說：「萱，妳那些書送走也好，亂七八糟的小說看太多了喔？」

　　「我是認真的啦！」我漲紅了臉連搥二哥好幾下，讓他邊笑邊躲，方才的尷尬氣氛，曾幾何時已消散無蹤。

　　「我切點水果給你們吃。」梁宗瑾笑著起身，又想起什麼似地問我們：「今天晚上要住下來嗎？」

　　「嗯，不麻煩的話……」

　　「不會麻煩，可是可能要委屈你們一個人打地鋪喔。」

　　那當然是我睡床，二哥睡地板啦！

　　梁宗瑾在廚房裡的時候，我跟二哥才有餘裕打量一下這間屋子，客廳收拾得很乾淨，牆上有幾幅畫，大概都是梁宗瑾的作品。我一一細看，轉回身時才發現二哥在電視機前不知正拿著什麼東西端詳。

　　「在看什麼？」

　　我湊上前去，二哥便把手上的相框遞給我。相框裡是大哥和梁宗瑾的合照，相片的色澤很漂亮，可以想像那是個有著和暖陽光的冬天，兩個人都穿著大衣，大哥站在梁宗瑾身後，圈摟著他的腰，梁宗瑾的手也交疊在大哥手上，非常親暱的一張照片，兩人洋溢的笑容卻又溫暖幸福得教人微微心痛。

　　「咦……那張照片……」梁宗瑾端著裝了水果的盤子走出廚房，看到我們拿著那相框時，表情變得有點赧然。「知道你們要來的話就會收起來了……」

　　「有什麼關係，很漂亮啊！」

　　我老實地笑著稱讚，梁宗瑾似乎還想說些什麼，門口傳來的鑰匙聲響卻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

　　「哥！等你等得餓死了啦！」

　　大哥一進門就被二哥的嚷嚷嚇到，呆愣的表情還挺好笑的。

　　「暘……萱？你們怎麼會在這裡？」大哥回神後，問句雖然是針對我們，帶點緊張的眼神卻馬上飄向梁宗瑾。我注意到梁宗瑾微笑著，幾不可查地搖搖頭，大哥的神情才鬆懈下來。真是好得令人有點嫉妒的默契。

　　「這個說來話長……我們先去吃飯好不好？」我扁著嘴，上前去抱住哥的手猛晃，好久沒這樣跟他撒嬌了，好懷念喔。

　　其實理由也不需要解釋得太清楚了。四個人一起去吃飯、一起去Ｔ大晃了一圈，就什麼都可以明白。在Ｔ大我看到了那張照片裡的背景教堂，也一起合影留念，梁宗瑾還說，下次我們再來玩，電視機上的相片就會換成這一張。

　　我衷心期望，這張相片也可以有大大方方地擺在我們家裡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