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三　章

生命裡闖進的陌生人，其實是蝴蝶效應的開始。

３－１．
　　漫君跟子芸通完電話，打開Out look收件匣，一封高重要性的信件擠進來，是子芸寄來的分場大網。看了牆上的鐘，這時已是晚上十點鐘，看來今晚寫稿子最快也得凌晨三點以後才能寫得完，若不想熬夜的話就先去睡上一覺等凌晨五、六點鐘的時候再起床寫稿。反正不管什麼時候寫，只要能趕在中午十二點以前截稿即可。但自從寫劇本之後作習時間「乾坤大挪移」，該睡覺的時間寫稿子；該工作的時候則得償還「睡眠債」，根本不可能說睡就睡，只好熬夜把稿子寫好寄出去，才能安穩放心的睡好覺。一想到在這種時間收到分場得熬夜寫稿，漫君就打心底煩躁起來，真想稿子丟著就找個沒人的地方躲起來。

　　就在這時候，電話竟「鈴─鈴─鈴」地響起。

　　「不會吧，又是潘子芸打來的？才剛通完電話要我收信，不會這麼快就打來了吧？」漫君不耐煩，心不甘情不願的接起電話。
　　──「喂！」她的聲音帶了點火藥味。
　　──「漫君啊？是我啦，阿潘。妳怎麼了？跟男朋友吵架啊？」
　　──「不是啦，我們都忙到不可開交哪有時間吵架。我以為是我老闆又打來了。Sorry！」
　　──「我看妳大概又有稿子要寫了吧？」
　　──「是啊，都晚上十點多了才傳大綱過來，今天晚上又得開夜車了。」
　　──「唉，以為這時間妳會沒稿子。其實本來是想打電話問妳要不要跟我還有曉薰、阿蓁去夜店玩，看樣子真不巧，妳又有工作要忙了。」
　　──「啊──」漫君一聽，叫了好大一聲，「妳們要去Pub玩喔？」
　　──「對啊，阿蓁有個朋友在夜店當Bartender，花式調酒的那種，聽說手法很俐落，所以今天晚上才想要去看看的。」
　　──「我也好想去喔，可是現在就有稿子要寫，沒辦法一起去。」一聽到阿潘她們要去玩，漫君就更沒心情寫稿了。
　　──「沒關係啦，工作重要。妳好好寫稿賺大錢，『玩樂墮落』的事情就交給我們，妳沒玩到的那一份我們會替妳好好玩的。」
　　──「呃──」漫君大叫，「不想寫，真的很不想寫啦！」
　　──「好啦，不想寫也得寫，這就叫做『頭洗一半不得不洗了』，妳去忙吧。」
　　──「唉！好吧，有空再打給妳們好了。祝妳們今天晚上玩得愉快喔。」
　　──「嗯，我趕著跟曉薰她們會合。bye──」

　　掛上電話，漫君無奈的看著電腦螢幕上的劇情大綱，邊看還邊修剪自己的指甲，一點寫稿的意願也沒有。

　　剪完指甲後，她東摸西摸的整理抽屜、擦桌子抹椅子。反正今晚都得熬夜拼稿子了，不差這二十分鐘半小時，所以整理好一切之後，她又進浴室洗了個澡、敷了個臉。

　　夜裡，漫君還在寫本，趕著明天截稿前交出去。大門喀喳一聲被打開，漫君嚇了一跳回頭一望，只見豫齊疲累得像個傴僂老頭似的拖著一箱行李跟一個拉桿箱走進來。

　　她放下稿子起身離開電腦走到豫齊面前，接過他手中的行李跟拉桿箱。「要回國怎沒先打電話通知我？我好去機場接你啊。」
　　「我們約了幾次一起吃飯，不是妳有稿子要寫就是我有會要開，我們的時間太難湊在一起，妳怎麼到機場接我？我不是小孩子，自己回來就可以了。」
　　她聽了無奈苦笑，「是啊，好在我們倆住一起，你沒出國的時候還能天天在臨睡前見上一面。」接著她小聲在嘴裡喃語，「睡前見面，就像敷衍交差一樣。」
　　他並沒有聽到後面的那句話。
　　豫齊是業務經理需要經常出國跟廠商洽談生意，內地也有分公司的事務要處理；漫君則是編劇，忙起來要人命，彼此的時間確實很難湊在一起，所以就連吵架也沒得吵。常聽人說吵架是一種溝通。天啊！她跟豫齊竟連「溝通」的時間也沒有。一對情侶沒了溝通，感情難道不會出問題嗎？其實她並不希望自己跟豫齊之間會變成這種看似沒有問題，和諧表面下卻可能暗潮洶湧的感情狀態。可是兩人就像陷入忙與盲的漩渦之中無法自拔，也或許該說，根本是彼此沒有決心去過那種返樸歸真最簡單的生活。兩人除了靠往昔的情份維繫住現有的關係，習慣在爾偶寂寞的時候彼此作伴，其實早已有點若即若離。她幾乎忘了上一次的吻是什麼時候，是怎樣的滋味，記不清他手心的溫度。像是一個亙古久遠老掉牙的愛情故事。哪天要真有時間能天翻地覆好好吵個架，那周遭的朋友可真要恭禧他們。
　　她將他的行李拉進房裡放好，走了出來。

　　「餓不餓？替你煮碗麵好嗎？」
　　「好啊，謝謝妳啦。」他邊脫襪子邊說。
　　替豫齊煮好麵後，她繼續回到電腦前忙寫劇本。才寫了一半，還有一大半的進度仍需努力。方才洗澡敷臉已耗去很多時間了，豫齊回來替他煮麵順便聊幾句也佔去約莫半小時，她得再加把勁兒把進度給趕上，不然可得寫到天亮。
　　豫齊回到房裡，拉出拉桿箱邊整理行李邊對一旁寫稿的漫君道：
　　「我在上海買了衣服、香水要送給妳，妳要不要過來看看喜不喜歡，衣服合不合身？」
　　她正盯著螢幕上子芸所寫的分場大綱看，思考這戲該如何下筆才能感人：

△    王父病重躺在病床上，王母照料，二人感歎世事無常。

△    聖雅陪崇倫至醫院，崇倫終於來到親生父親的病榻前，主觀視線見父親奄奄一息，痛心哭喊。父親見兒子來，喜泣。

△    父子倆談話，述及前塵往事。父子骨肉分離三十載，淚流滿面，聖雅、王母見狀亦涕泣。

△    父子正式相認，崇倫喊王父一聲「爸」，王父激動，感謝老天。

△    王父病入膏荒呼吸困難，崇倫崩潰緊急喊來醫護人員，急求無效。

△    醫護人員離去，王母、崇倫、聖雅痛哭。

△    Fade Out淡出（本場務必感人）。

這是一場男主角的親生父親臨終前的感人戲，漫君因太專注於思考對白要如何切入，以致於沒聽見豫齊同她說話。他見她沒有反應，知道她忙，逕自將買給她的衣飾物品放在一旁，繼續整理其他東西。

　　正在進行的八點檔連續劇「命運三重奏」，情節其實是台灣戲劇常見的老橋段，是敘述祖孫三代在商場上奮鬥的血淚史以及眾多角色命運的糾結交織與恩怨情仇。劇情走向大約脫離不了敵對抗衡的兩個商業鉅亨意外不慎的調換彼此的子女，男主角認賊作父諸如此類身世交換的情節。戲情模式大約就是事件的發生、舖陳、危機、衝突、高潮、解決……等等。編劇將諸多角色融入這個模式之中，讓角色之間發生一連串爭權、奪利、攻心、鬥爭，偶爾摻雜一些生離死別搏淚的情節，接之而來的是掀起敵對的高潮，加入黑幫火拼……，灑狗血、嗆聲對抗、男女主角在重重阻撓之下仍愛得死去活來，情願為愛犧牲性命也在所不惜，並戲劇性的得到幫助與救贖，最終惡有惡報、善有善果，身世揭穿認祖歸宗，男、女主角終成眷屬的完美結局。這樣套公式寫出來的戲可以寫出幾百集，寫的人都寫煩了，看戲的人卻看得不亦樂乎，欲罷不能。想到這裡漫君不禁笑了出來，真所謂「演戲的是瘋子；看戲的是傻子」。那寫戲的人呢？

　　寫戲的人是什麼？是像列表機一樣印故事賺錢的人，是高尚的創作者，還是有操縱慾的精神分裂重症者？她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

　　深夜，漫君寫完劇本寄出之後關上電腦，收拾好桌面準備睡覺。她躡手躡腳走近床邊，豫齊早已呼呼大睡。她輕輕掀開被子鑽入，臨睡前抬頭看了眼床頭櫃上的小鬧鐘，這時已是凌晨五點鐘。

　　時屆清晨本該是睡覺時間，無奈豫齊鼾聲大作，睡前的寫稿又嚴重影響她的睡眠，躺在床上的她翻來覆去，腦袋瓜裡匍匐攀爬的盡是今天所寫的劇情。好不容易迷糊之間終於進入了夢鄉，沒想到夢境之中依舊是「命運三重奏」糾纏不清的故事，她竟在夢裡痛哭男主角父親的離世。劇中人的人生影響了漫君的生活，難道這就是寫戲人所該受的活罪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