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05-26 13:46:30西區老二

所欲有甚於生者

文\西區老二

  張雨生,英年早逝的音樂才子。迄今,人們驚歎他的才華,痛惋他的早衰,但請別忘記,他的死因是:酒後駕車!

  換個場景,倘若他不是撞上安全島,是另一輛車,那麼今日的張雨生可能便不存在,而變成了──謝霆鋒!

  勞倫斯‧卜洛克有一本犯罪小說叫做《八百萬種死法》:紐約,有八百萬個故事,有八百萬種死法。打開電視、翻開報紙,全世界每天都在創造新的死法,包括保齡球瓶、8850 淹死在菊花裡,臨死前還留下幾通未接來電,聊充遺言。

  張雨生沒變成謝霆鋒是一種運氣,活是死的,死是活的;此話怎講?人無法決定怎麼被生下來、生在哪裡,卻有某種程度的決定死得其所、其時的權利。朱天心的短篇小說《拉曼查志士》描寫,一位湊巧看見路人圍觀另一個暈眩於街頭的路人的主角「我」,如何積極底準備迎接死亡;「如果死亡是猝不及防而至,有誰可以依照他的本意『虎死留皮』呢?」談吐優雅、舉止端裝的妙齡女郎總不希望當自己死去時,親朋好友對她的最後記憶是滿屋子用過沒洗的按摩棒吧?於是「我」開始整理皮夾,放進使人一望而知自己身份的證件,證件上的照片當然要稱頭一點;整理信件,銷毀噁爛幼稚的情書以免遭人竊笑;為了不讓自己平凡得乏善可陳,「我」設法改變形象……等等。對死亡念念不忘的焦慮也出現在朱小姐同一部小說的另一短篇《匈牙利之水》,文中引述某作家之言:「死亡,就是我加上這個世界再減去我」,事情真的這麼簡單嗎?顯然朱天心不這麼想,這篇小說的A在「我」身上發現死去的舅媽所使用的香水味,A尋找並想保存它,也就是保存對舅媽的記憶。

  唯一能抵抗死亡的不留痕跡的只有記憶。A和「我」在各種氣味中挖掘、分享彼此的記憶寶藏,一如日本著名的閹殺情夫攜屌逃亡的阿部定所說:如果遺忘代表死亡,我想我﹝的案例被人們淡忘的﹞那個時候已經死了。阿部定恐怕沒料到她的故事會被拍成《感官新世界》而延續了她的生命。

  朱天心的野心大到不但意圖「創造」記憶,更想左右﹝雕塑﹞記憶;這點,切腹自殺的日本作家三島由紀夫實行得最徹底。他的「肉體崇拜」情結一覽無遺底表現在他的成名作《假面的告白》和《肉體學校》,他對自我肉體的自卑轉化為對強壯肉體的渴求,渴求由《假面的告白》的近江投射到現實的三島身上;而在《肉體學校》裡,俊美的肉體卻又成為他摧毀的目標。從獲取強壯的肉體到摧毀它的過程,構成三島的死亡美學。

  三島的自殺有計劃、有紀律,他以驚人的毅力健身、嫻習劍道,按步驟完成遺作《豐饒之海》四部曲,舉辦書展、攝影展,其寫真《薔薇刑》及寫給川端康成的私人信件皆透露他尋死的決心。一九七○年十一月二十五日,三島於東京自衛隊總監部演講後切腹自殺,他的母親認為這是值得獻上紅玫瑰的喪禮,因為它可能是筆名三島由紀夫的平岡公威,這一生以來第一次做了自己真正想做的事。

  「《憂國》是關於二‧二六事件的外傳,這裡描寫的愛和死的光景,精神愛和大義完美的融合為一,以及相輔相成的作用,是我對人生所期待的唯一至福。很遺憾的是,這種至福只能在書中寫出來。」三島由紀夫如是說。三島在《憂國》當中詮釋了他的美學要件:年輕健康的強壯肉體、至高境界的性愛歡娛、武士之死、殉道的大義、儀式,及其信徒的仰望。或許三島在寫憂國的時候,尚未領略到他有朝一日將逐漸具備以上要素;值得慶幸的是,他所堅信「最三島由紀夫」的這篇著作即使不為大眾週知,他也在人們眼前親身示範了。在八百萬種死法之外,樹立了屬於他獨一無二的一種。

  有人說三島之死係騎虎難下,當他演說時,台下的自衛隊員不相信他真敢切腹,一副「得了吧,老大,好了沒?不要鬧了!」的欠扁樣,他箭在弦上不得不掛。但研究三島的豬瀨直樹推斷,三島顯然在一年前便開始籌備這場「演出」。倘若三島有遺憾,或許是肇因於死亡儀式的瑕疵;儘管他再如何有紀律、有計劃,死亡卻無法事先演練。坊間盛傳三島低估切腹的疼痛,令他無法寫完最後的血書;他是否有行介錯禮﹝即以武士刀砍頭,為使切腹之人速死﹞仍待考據。有人說他早安排他的學生為他介錯,但學生刀法不佳,砍了幾次砍不下來;也有人說他的學生是不忍卒睹他的痛苦貌才給他一個痛快﹝結果有痛無快?﹞;老二則邪惡底揣測,他遺憾於未如憂國主角般爽完再死?

  老二岔題岔到台灣海峽了,回題吧,回題是岸。總之三島的死是「他為自己設計的姿勢」,就像附圖中的三島,他留給我們的形象既非假面的告白般的瘦白羸弱,亦非他拒絕想像的垂垂老矣,而是在櫻花初綻的剎那,宿命性的謝幕。他的書、電影、寫真是他故意讓我們了解的他,而我們能夠窺探他潛意識的一面,又未嘗不是他的圈套?

  有人活著,是為了怎麼活;有人活著,是為了怎麼死。老二相信後者是比較幸福的,因為後者掌握得住自己的命運,起碼他在「活」這件事情上綽有餘裕。一個人企圖設計他死亡的姿勢,代表他必須珍惜生命的歷程,危邦不入、亂邦不居,因為誰也不曉得,一個陰錯陽差,張雨生會不會變成謝霆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