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03-05 07:53:56海星

小綿羊

 她幾乎忘記曾經獨立的時光。


 那時候,一個人可以做很多事,可以騎乘一輛小綿羊到幾十公里外赴約、逛街、看展覽,帶回生活的瓶瓶罐罐。或者在鄰近郊山探險,她常催促小綿羊喘著氣載她爬上三十幾度的陡坡,無畏的青春,有小綿羊陪伴,路彷彿永遠沒有盡頭。


 後來有了他,和他的車,出入共乘,於是她不必在酷熱的太陽下,藉著疾速,偷渡一點燥風吹進防曬的長袖衣服內,也不必在朋友聚會後的暗夜,冒著竄進雨衣縫隙、像針刺般的冬雨,孤獨地趕回賃居的家。她只要等待,車門就會為她開啟,輕鬆在駕駛座旁東指西指沿路的新奇風光,累了便闔上眼,再度睜開眼,目的地已經神奇地出現在面前。


 她忘記她的小綿羊,它在陰濕晦暗的地下室裡,寂寞像蜘蛛之絲,牽纏在手把和座墊之間,蛛絲上有幾隻沾黏的幽怨,在拍翅掙扎。她只是偶而去問候它,喊醒它,它總要不吭聲,裝好一陣子啞,才會悶悶(忿忿?)吐出回應。拂去它身上的絲纏之後,還是得留下它繼續枯守,重新覆上寂寞。


他們跑得比她以前的獨行更遠。更遠之後,想要跑遠的念頭逐漸被餵飽,也逐漸消褪了胃口。他的胃口。於是哪裡也不去了。


 可是她已經習慣等待,習慣駕駛座旁已經安穩而溫暖凹陷的位置,她甚至失去記憶路途的能力,回家時所經過的每一個街口,總遲疑該往左或往右?終於有一天,他出門時,把一句話跟她,一起關在他的身後。他這樣說的:「妳該嘗試著獨立,不要事事依賴。」之後,便開著車忙自己的事,日與夜。


 忘記了夜與日的遞嬗,她在家裡踱著步,不知如何走出家門,以前的朋友,因她的疏遠而疏遠,手機上已許久不再響起任何邀約,朋友不知都哪裡去了?她們是騎著自己的小綿羊,還是坐在另一個駕駛座旁?


 於是,她想起自己的小綿羊,回到地下室找它。它竟顯得有一點蒼老,里程表停格在幾年前她疏遠它的那一刻,走過的路已經那麼久遠而蒙塵,它依然記得。


 她帶它就診,師傅黑著雙手幫它全身體檢,喃喃替它埋怨她的不負責任。是的。她也蹲在一旁,跟著師傅溫柔的撫觸檢視它即將老朽、有些病變的形骸,心虛而懺悔地點點頭。

回到家中,她擦拭它的身體,雖然不復從前的光亮,可是,她彷彿看見昔日一起奔馳的影子倒映在小小的後照鏡裡。

 他終於發覺她長期的沈默,以及一些他無法掌握的消失時刻,他到她跟前提議說,一起開車出去晃晃吧。


 她說,請讓一讓。比起二個人在一起的寂寞,她如今很享受自己一個人的孤獨。而且,說來也並不那麼孤獨,小綿羊重新恢復飽滿精神,它全心全意屬於她,已經開始載著她飛馳,回到屬於她自己的悠哉自如,獨立年代。

                                                 ---------2012年3月5日    中華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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