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動的血球
早晨,鬧鐘疾厲催促,我捱到最後一刻,只好決絕地掀開烘暖的棉被,瑟縮著身體煮一杯滾燙的咖啡,吹去浮在濃黑之上的蒸氣,深深嗅聞,以溫度、以香馥,以微酸的苦,喚醒全身還在沉睡的細胞,之後,闔上溫暖的窠巢,轉身投入這冰冷城市。
這忙碌的城市,冬日的天色尚未全開,卻已運作多時。迎面而來冰涼的空氣讓我打了幾個寒顫與噴嚏,鑽入地下,等候捷運將我載運到屬於我的角落,我將安置在那角落八九小時或者更久,然後再依反方向運輸回我的巢穴。這些埋在地下的縱橫軌路,像都市裡的血管,從早到晚,運送如我這般的千千萬萬小血球來來去去。白日裡,血球們惺忪著意識出發,遍及各地,發揮該有的功能,製造、修補、運輸、排泄,慢慢加溫,一邊產生熱能,卻也一邊慢慢散逸溫度,於是,黑夜裡被榨得更乾癟更疲憊的神魂被遣送返回所來之處。挨挨擠擠,一站又一站吞裝、吐洩,人潮的流動帶來短暫的空氣交換,混入更多來自都市不同角落的、沾附著專屬異味的人體。
我們這些小小血球,清晨的時候帶點剛從夢境醒轉的蒼白,頭上翹起幾根殘留的夢的片斷。夜裡返回時,有的人還殘留些未褪盡的餘溫,三三兩兩用言談繼續煨熱,這樣的熱度,可以讓有的人暫時揣在懷裡取暖,以便回去面對冰冷的家。
我長得高,身陷擁擠之中,視線卻浮在眾多起伏的髮色波濤之上,彷彿立泳般,呼吸上層的空氣。看看附近、也漂浮著一個個呼吸上層空氣的人,我望著這個頭那個頭,在他們偶然回望的視線即將接觸我的那一刻,若無其事把眼睛轉開。或者低下頭,傾聽來自波濤之下的語沫,有時不只是語沫,當底下聚集的是學生時,他們像一群喳呼喳呼的繽紛熱帶魚,整個車廂彷彿沸騰的盒子。這樣沸騰的氣氛,總有幾個人自絕於外,塞上耳機,身體微微擺動(舞曲?)、眼神淒迷(情歌?)、口中無聲地張合(英、日、韓語練習?)。
這天正是新年連假之前,一早就有三個高中生興奮地計畫去哪裡跨年,打算約誰又約誰,誰又走不開,誰和男朋友去,誰很紅,像明星一樣要趕ㄊㄨㄚ,誰竟然要和老爸老媽去跨年,誰去年失約,誰去年中途人不見了,也不知是不是藉口人多而走散,卻又去見誰……。那些言談間不在場的誰誰誰,一個個蹦出來,讓車廂愈形擁擠,讓鄰近的幾張靜默的臉孔似乎興起很多心思在轉攸,神情複雜,牽扯著臉上僵硬的紋路,像似欣羨,又隱隱的有些不屑。
我也想起自己,年年和全世界的人一起跨年。我看著台北 101大樓,隨著倒數一層一層施放的煙火,絢爛又短暫,點燃迭聲的驚呼連鎖地炸起,為了持續觀眾的驚呼,必須接連著一個個短暫的煙火,耀眼得讓人目盲,煙硝籠罩在人群之上。然後,東京、雪梨、巴黎、倫敦、紐約,彈指間我可以繞地球一圈,看著不知道為何可以那麼興奮的人,圍聚在廣場上倒數著五四三,二一,接著尖叫,相擁,和哭泣。滿天的彩色氣球同時升騰四散,各自飄往未知的方向。
我其實不明白這些激動的情緒在散場之後要如何收拾?在回家的路上面對擁擠的人潮,擠不上的捷運或公車,會不會忘記不久之前還齊口同聲倒數著五四三,感激感動節節高漲像快要破表的溫度計,而眼前看著一班班揚長而去的車子,凌晨二三點還回不了家,心情慢慢盪到冰點,照常咒罵?我選擇在自己溫暖安樂的被窩和全世界、和遙遠的熱鬧繁華與寂寞一起跨年,外面擁擠的人群和熱情會在新年的幾個小時後散逸,恢復冷颼颼的街道和人情,而我的體溫會長久留存在我的小小房間。也許等不到地球轉完最後一圈,等不到陽光照在東經零度的太平洋小島上,我已經沉沉墜入無始無終的夢鄉。任由新年第一道曙光從我身上輕輕悄悄跨過。
這些高中生年輕得讓人欣羨,一團熱鬧,也許他們的職責就是專司製造歡樂,而我是負責撿拾歡樂散場後滿地丟棄的寂寥。他們果然鬨然下車了,在嗶嗶嗶聲後迅速消失在月臺的人潮中,只剩索然回味剛剛話題的上班族。隨著列車行進,一股冷冽的風從前面車廂,及更前面的黑色甬道吹灌而來,像來自宇宙的一股小小寂寞風暴掠過我,往後面車廂渦旋而去。我應該看到了寂寞的顏色,據說,風暴中雜揉的紅色表示硫,綠色表示氫氣,而藍色表示氧。
忘了戴帽子出門,被這風吹掃又要頭痛了,回想辦公室抽屜中的止痛藥不知吃完了沒,下車後經過藥房最好還是買一盒備用。我的止痛藥不是一顆不剩,就是好幾盒同時拆裝,而擱放到過期,像什麼呢?彷彿有我所不解的隱喻。
忽然,一顆氣球從前方飛掠過眾人的頭頂,直沒入後方車廂,一閃而過。我看看眾人,沒有任何反應,連那些浮在上層的頭也不曾回過來看一眼,難道氣球輕盈地掠過所有障礙物,一路沒有人發覺?不知道是從第幾節車廂,從哪一隻緊握的手鬆脫出來?有沒有人剝開人群走來,尋找一顆逃逸的氣球?氣球會在最後一節車廂被攔住吧,會不會有另一雙眼看見?我望著隨蜿蜒的軌道而左右擺動的車廂,看不到底,看不到氣球是被另一隻手拾起,還是隨著列車的前進不斷地砰砰砰撞擊堅硬冰冷的車身?或者,當車門打開時它會乘機溜出車廂,不斷往上逃昇?
也許當我步出捷運地下道,氣球會隨我搭乘電扶梯回到地表。屆時我會牽著它到辦公室,讓它在 OA隔起的一格格座位之上四處晃蕩,晚上,趁它還不那麼洩氣的時候帶它回家,一路上緊握著不讓它溜走。
我彷彿瞥見,那是一顆,紅氣球。
我沒有停止想像,流動在這城市體內的小血球。
2012.0209中華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