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色罪愆
終於,登上馬拉邦山頂,卸下裝備,開始煮水泡茶。
喉舌極度渴望清釅茶香,爐火未沸,連眼睛遠眺,四周的山形也恍如竄高竄低的綠色火燄,參差凝固。綠色火焰把山中煙嵐蒸騰得滾冒,氤氳靉靆。
我被他的悲傷威嚇、綁架,綑綁的繩索密密匝匝箍緊骨肉,赤裸示眾,被訾議的目刀舌劍穿刺,還要若無其事摀著累累的創傷,挺起腰對眾人笑說,這口耳相傳的故事素材極佳,但只是集體創作,一人纂寫,純屬虛構。
不想悲憫他,悲憫只會讓人自暴自棄,不再掙扎。所以選擇憎厭,他不該私自破壞既定的關係,我從未同意。誰是背叛者?他悖離我們原本單純的關係,我悖離喁喁眾口的期待。也憎惡自己太輕忽,我該早點把他從油燈中釋放出來,提醒他本是自由之身,沒有任何咒語拘禁他,我不是主人。
還是屢屢召喚他出來。已經無力校正別人口中的版本,至少他的錯誤刻印必須勘謬。可以吧?
「跟著你喝茶,講究茶具,講究茶葉、水質,最無法講究的卻是我的味蕾。」貪嗜人間甜酸苦辣鹹,五味令我口爽,像我受損的聽力,神經失能,傳達不到腦中的反應區域,超過某種口感及音域之外,只能憑想像。
「你,虛懸在我想像之上。」
和他無關,和別人無關。我想要的,像一股悶在茶盅裡的氣味,蒸旋,飽滿,尚未掀開。
他像一座山頑固地立著,堆疊巨大的沉默。眼中有高亢的頻率正在盤旋嘶喊著,我依然聽不見。
「爬山與喝茶,只能這樣了。」
規範著情感該有的軌跡。像日本茶道,限制主人和客人手腳擺放的位置、茶杯轉動的方向,末了,只嚐得出一種滋味,叫做清寂。
寂靜中,有什麼東西正在崩落、碎裂。他彷彿洪荒時期嚐了斷腸草的神農氏,終究,茶也無能為力。
也許隔了有幾世幾劫的長久。
之後,他從崩塌的廢墟中走出來,斷裂後接續的內臟,接續的四肢,支離縫綴的軀幹,搖搖撞撞。而我也掙褪綁縛全身的繩索,獲得自由。自由的落體……
常常下山之後順道去吃擂茶。身體乏累時再也嚐不出茶湯清淡的甘甜,也怕褻瀆,只剩下重口味可以喚醒感官。仿古的茶坊照例是熱鬧喧騰,一桌桌圍坐的人聲嗡嗡嗡地刮磨空氣。我們從清靜的山上加入一室的營營。研磨擂茶,有時站著,有時坐在方凳,怎樣都不好使力,沒有泡茶的氣定神閒,和他輪流擂磨缽中的茶葉、芝麻、花生,也許加上油茶樹擂棍的渣末,顆粒粗細不一,沖上滾熱的水,半套的模仿古代的喫茶法。這樣喫茶,茶只像蔥薑蒜等的配料,養生用的,待客用的。一陶缽茶讓人喝得飽飽地暈陶,白白擂得手痠,卻喝不下這許多又鹹又甜。
「也許我只適合小口小杯啜品茶湯,不適合將茶葉碎身粉骨吞嚥。」幾次之後,他終於說了,聲音乾乾的。我總以為他潮潤潤,彷彿擰得出一池沉澱過濾的水來。
口味只是習慣問題。但是習慣會變成一個人的口味,變成一個人,像洗不淨的頑固茶漬,逐漸把潔白方巾點染成一片黯褐。
此後,我一個人時,想起遠古時期,第一片飄落神農水鍋中的茶葉,應該是葉片不願自己枯老在枝頭的。
不喝茶的夜裡,一樣清醒,索性泡上一壺寂寞,用冷水。比熱燙的茶需要更多的等待,等待一心二葉慢慢舒展,慢慢滲出冷香。我閉上眼睛,香氣變得清晰,以前嗅聞不到,眼前太多撩亂心目的事物,必須等我關閉了一種感官,其他的才能夠奪柙而出。
一個人時,常常毫無節制,嗅聞著茶的濃郁果香或花香,喝得茶醉,臉頰酡暈,心緒悸汗,平生罪愆盡向毛孔散。
我應該有罪。我的罪在於我不只眾人之前三次否認他的存在,也對自己定罪,不相信他有能力原諒我。我背叛,而且我驕傲。神說過,誠心懺悔的人就能得到完全接納,也能掌握進入幸福天堂的鑰匙。而我是猶大吧,我用一根絕望繩索將自己垂降至無底的煉獄……
-------- 第二十二屆梁實秋文學獎
【評審的話】
阿盛:
文字相當精煉,結構完整,通篇將人與茶縝密連結,經營十分用心。
描寫男女情感,含蓄隱約,婉轉曲折;若細細推敲則可見出作者心思縷縷,線索處處。觀察景物頗有獨到眼光,形容亦不落俗套。
文中少數簡單的對話,有力的刻畫出文中人之性格特徵與彼此互動模式,並且意在言外,手法很好。
男女情感的主線,一直維繫未斷,題旨明確;藉外在景物襯托心意變化,掌握得宜,未過度渲染。表達方式恰當自然,甚有技巧。
結語言簡意賅,認罪、自省,短短數行,道明內心的悔悟,以前一切皆成過去,無法回頭;以此收束,反而留有餘韻。
【得獎感言】
當錯過啜飲一杯茶湯的最佳溫度,之後,似乎只能等待,看著茶葉緩緩地沉落杯底,手指輕扣、圈劃著杯口,猶豫該拿它怎麼辦?
如今,流浪已久的心情終於有了歇腳之處,不再是茶湯蒸發殆盡後殘餘的褐漬而已。
感謝所有陪我慢慢燒水、沏茶、品評的老師和朋友。
然而,有時候我會好奇:同樣的茶湯,滑過不同的味蕾,究竟每個人嚐到的是什麼滋味?
———第二十二屆梁實秋文學獎
落腳處尋得辛苦
一直為此文"不平"
終也等到慧眼了
也許是主題不正確
這年頭愛情的信徒有年齡限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