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好意借我古裝愛情悲劇VCD，嘖嘖稱讚，神情彷彿品嚐過一道絕美的佳餚，齒頰還溢著涎香。

匆忙間聽不清令他回味再三的是哪一部分？但是就自己以往經驗，觀看改編自小說、戲曲原著的電影或電視劇，鮮少能滿足先前閱讀時的想像脾胃。我悲觀推論：最美的永遠只存在自己的想像中，而想像似乎還是以文字美感的形式存在，不落具象最好。

不想拂逆朋友的滾熱真誠，只好帶VCD回家，又冷擱了幾日才拿出來看，每天一集二集，耐著性子，把朋友認為的佳餚當成冷餿的盤飧，皺眉吞嚥。後來對劇情演繹得慘不忍睹，實在惱怒，越不耐煩，像押了時間做賭注，連等值的償報都得不到，卻也越不甘心，好歹也弄個清楚，看編劇到底要把原著糟蹋成什麼樣？

在一片片煩躁的播放中，才後知後覺地發現可以將速度調整成1.5倍，如此一來與原先的差別並不大，除了慢條斯里說話的節奏變得更加抑揚鏗鏘，交談的字串如乒乓球你來我往之外，也縮減許多呆滯的表情特寫時間。令人疑心：難道古往今來的戀情差別只在進行速度的不同，千古以來彈唱的戀歌也只是慢板、行板、與快板的差異而已？

既然發現這個捷徑，再試著增快到2倍速度，人物對話就變了味，顯得有些急慌慌的了。談情說愛的語調像攻勢凌厲的脣槍舌劍，一俯仰一回眸都帶著惡狠很的煞氣，原本愁苦的臉容，反而像不耐煩地急著演飾完自己的悲情角色後，轉個身便連同戲服丟開乾淨，更像現代男女彼此的對待方式－某種面貌只在某些情境喬裝給某個人瞧，背過臉去，踏上其他舞台重新換了身分，粉墨登場。

我樂在操控的遊戲中。再試著增加到3倍速，所有纏綿與悲切對話變得唧哩哇啦、唧哩哇啦，戲中演不完此恨綿綿的感傷、書生風流倜儻、小姐對月抆淚……全叫機器轉換成情意迅疾奔洩、書生像運動員行動虎虎爽快俐落、小姐水袖叮叮咚咚兩下就抹淨眼淚幾把……，令人看得大感痛快，覺得自己做了件功德。原來現實生活上所有拖拖拉拉的戀情及悲劇，讓旁觀者蹙眉不耐煩，甚至連兼任編劇的男女主角都苦於變不出新把戲而乾耗著時，就需要這種讓時間可以快速轉動的機器，說不定劇中人偶然從戲裡抽身看到自己的行止，也會哈哈笑出淚來。

可惜現實世界我無法這樣自己操控，也沒有一個觀看人生舞台的操控者，可以依苦樂來決定時間運轉的速度，在痛苦的時候悲憐我，伸出一指，按鍵拯救（即使膩煩人間的愁苦也好），或者在歡樂的時候多施捨一點點時光。常常，在自己創痛的時刻，它像永遠定格，除了不斷迴盪的那句絕情話、那個傷心的場景，腦中竟是一片空白，就像電力即將耗盡的鐘面，秒針一直，一直在抖顫著，就是跨不到下一個刻度。而快樂時光卻像旋轉的命運賭盤，只看到停定後出現的底牌數字，而其間是怎麼倏忽輪旋而成的呢？如果，我能抽身看自己如看戲……

這齣需要時間慢慢發酵、醞釀，與慢慢醺醉觀眾的愛情悲劇，因為不耐煩故事裡的拖沓，急於看到結局，投機又戲謔用機械操控而變得諧趣嗆俗。而且，如今的愛情故事儼然是以光速進行了，情場上處處雜遝的雪泥鴻爪，迅速被時光烈焰消融，在戀人們心中所留下的質量比奈米還輕微，無痕，有多少人會耐煩欣賞古代那種被眾多傳統禁忌綑綁，苦悶掙扎的愛情？

或許是我誤解了，經典愛情故事的的確確被視為聖境，所有情場上的斬刈殺伐，攻城掠地，只為了到達彼境。

終於用這種方式解決了一齣悲劇。

VCD歸還朋友時，朋友問起是否覺得劇情纏綿動人？我只好唯唯諾諾。情愛故事已不再讓我咀嚼出滋味，遑論會動情投入。我只說，劇中無端安排的一段舞蹈，時不時插入劇中拖延時間，我更是用極速快轉伺候，讓舞者左旋、右踢、後仰、前伸、上躍、下蹲，像轉陀螺般，我幾乎要疑心，腳不沾地跳得很疲累的舞者，會不會忽地絆了腳，就這樣咕咚跌出螢幕外，和我莫名對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