鵲巢之鳩 <26>
清早,我在一陣沙鈴聲中清醒過來,我才要伸個懶腰,忽然有個重物壓住了我,我嚇了一跳,一口氣不覺卡在喉嚨,只覺一個軟軟的東西觸了下我的唇,聽到一個女生說:
「爸爸,上班了。」
我還是覺得有些茫,畢竟這是我新生活的第二天,忘記自己有老婆小孩,那也是很正常的,只見雅荷走到衣櫃前脫掉了睡衣,露出了只穿著內褲的身軀,這時晨光透過窗簾映在她的身上,那通透白析的肌膚,像是上了柔焦鏡一樣的漫射出光芒,我一下子完全清醒,眼睛都看直了。
她察覺到我的注視,轉頭望了一眼,好笑著說:「幹嘛?沒看過喔?」
老實說……還真的沒看過,沒有這麼清楚的看過。我掩飾著自己其實很誇張的心跳,直到她扣上內衣,套上居家服才恢復了些,我坐在床上,環顧了一眼這個仍然很像是裝潢雜誌裡的主臥房,很漂亮,但空盪盪的,沒什麼生活用品,我想……她的東西都留在她的“前夫”那裡吧?不知道能不能將那些東西變過來呢?
我沒有真的打算這麼做,但腦子裡卻浮現了一個畫面,一個待在房子裡的男人,身邊的物品一樣樣消失,嬰兒床不見了,成對的咖啡杯少了一個,牆上的婚紗照也不見了,一個小家庭的居家空間,漸漸變成一間單身漢的房子,我抿了下唇,在對他感到同情之前把念頭打住,畢竟……就算他失去這些,對一個成功的律師來說,他不過是回復成一個黃金單身漢,隨時都可以重新一段戀情,重新建立起另一個溫暖的家庭……
好吧!我不太能否認,這種想法跟綁匪強盜有什麼太大的區別,他們也是覺得有錢人的財富來得容易,奪走一些不算什麼,但不同的一點,她的前夫在這種「特殊的情況」下,是不會有什麼受到傷害的感覺,何況他的人生已然功成名就,又讓他娶到如此美麗的女子,這樣其實不太公平,就好像一個有錢得要命的大富翁又簽中了樂透,純綷是錦上添花而已,而這樂透若中在一般人身上,那可是翻天覆地的差別,所以啦……我也只是將老天爺分得不太平均的幸福配額,調整得公平一些呢。
「還發生什麼呆?刷牙洗臉啦……趕快吃一吃,等下你跟媽不是要出去?」
我回過神來,一下子無法理解:「我跟媽?去哪?」
雅荷眨了眨長睫:「你不是要陪媽去找阿姨她們,你忘了喔?」
我沒忘,只是從來沒聽到過罷了,我還是不太理解大叔是如何將一些奇奇怪怪的資訊塞進他們的腦袋裡的,盥洗後出了房門,我媽就放下啃到一半的荷包蛋加土司,說著:
「趕快吃一吃,老吳都在下面等了。」
老吳喔?我看看時間,現在也不過是七點半,我猜想是他又多排了幾個行程,所以急著催我們下樓吧,媽媽那裡的親戚很多,可惜對不會跟親戚打交道的我來說,沒幾個能算得是認識的,也許其它擁有紅戒指的人會很慶幸有這個機會,能在短期內見到自己所有的同學同事,親朋好友,只有我愈跑行程,愈來愈發現,跟他們之間陌生疏遠的感覺,只是在突顯我的人際關係有多失敗罷了。
匆匆用完了早餐,我跟媽媽一起搭著電梯下樓,「司機老吳」似笑非笑的倚在引擎蓋上等著,隨後開門讓我們坐進車內,在上班的車潮裡,黑頭車卻像有一隊無形的警車開道一樣,完全沒有紅綠燈攔阻,一下子就送我們到了位於板橋的阿姨家,阿姨家在一間舊公寓的三樓,但才走到二樓半,就聽到上面已經是鬧哄哄的,一踏上這層,各式各樣的鞋子更擺滿了樓梯間,幾乎連落腳的地方都沒有,我在心裡哀號一聲,只能對自己說,忍一忍……應該很快就會過去的。
「阿民啊,你現在事業做很大喔?」「阿民啊,厚……沒想到你以前一元捶捶,現在不得了了,變成大老闆了厚?」
我不知道這些人講話為什麼都要用喊的,也許是因為聽不太清楚的人,講話才特別大聲吧?我尷尬的笑著、咕噥一些自己都不明白的話當做回應,以往我就最怕參加這種聚會,避之唯恐不及,也許今天好一些,好在大家在聊同一輩在做什麼工作的時候,不會想挖個地洞往下躲。
「喂……」
屋內突然傳來我媽特別大聲的聲音,室內先是靜了一秒,馬上又恢復原本的吵鬧,我媽拿著手機走到陽台,她掩著耳朵對電話喊著:「你說聯電可以買喔?那你幫我進二十張……對,二十張。」
怎麼還有那麼多錢做?我忍不住皺著眉頭,想了一晌,於是再度將紅戒指給捏緊,過
沒兩秒,就聽我媽突然喊著──
「啊算了算了,聯電不進了,現在我有的你通通幫我賣掉……對!賣掉,通通賣掉。」
「對啦對啦,不做比較清閒啦。」「整天在那裡看上上下下的也沒意思,賣掉最好啦。」
大阿姨跟嬸婆也在我媽身邊勸著,我想……若不是由我來說,應該會比較適合。繼續待在這令人耳鳴的房子裡約一個小時後,終於接到大叔的電話說:
「好了,放你媽在哪,你自己下來吧,我們再去跑其它行程。」
也該是時候了,我連連對著大家道別,有點像是逃走似的閃出了阿姨家,坐進車裡,我揉著有些發疼的耳朵,這時大叔透過後照鏡瞪了我一眼,皺著眉頭說:
「你怎麼幾乎沒有一個親戚熟的?」
我臉上暗紅了下,還不知道怎麼回答,大叔又低頭翻著資料,說了──
「中午幫你排了國中同學會,這次換西餐廳,沒意見吧?」
「沒有。」我搖了搖頭。
「離中午還有一個小時左右,你想做什麼?」
一聽到這話,我愣住了下:「是要去見什麼人……還是做什麼事嗎?」
「就是自由時間嘛。」大叔嘖了一聲:「誰知道你什麼親戚都不熟,本來想讓你們聊上三個小時,現在多一個小時出來,看你想做什麼,我載你過去,這台車雖然不耗油,可是我不想在車上跟你大眼瞪小眼的。」
你以為我想喔?我斜了他的後腦勺一眼,忽然想起說著:「啊……你載我去銀行,我想去辦點事。」
「銀行喔……」大叔想想,忽然嘿地一笑,搖搖頭,隨後車頭一拐,駛入了金融商圈,他頭往旁邊一點:「要去哪一間?」
「都可以,這裡放我下來就好了。」
大叔點了點頭:「那五十分的時候我在這裡等你。」
「好,謝謝。」我推門下車,看著前方就有一間國內知名的大銀行,於是蹬著那尖頭的皮鞋,跨入自動門,踏著拋光的大理石地磚,來到了服務台前。
梳著包頭的銀行妹妹站了起來,甜笑招呼著:「請坐,先生想辦什麼?」
「我想要開戶。」
「好的。」她遞來了開戶的申請單,跟我要過了證件,在我都填寫完畢後,她同樣甜甜地笑著說──
「那鐘先生,我們第一次開戶至少要存一千塊,你要存多少呢?」
我伸手往旁一指,指著一個三秒前都還不存在的黑色行李箱:
「這裡面的錢,我通通要存進去。」
「好的。」那行員微笑著沒有一絲懷疑,帶我來到了一旁的貴賓中心,打開皮箱,將一疊一疊的鈔票放進了數鈔機,以往我存錢最多一筆兩萬三萬,幾十張的千元大鈔數一下就過去了,沒想到要數一整個皮箱的錢,那可不是幾分鐘就可以完成的,我不禁抬手看看時間,行員似乎察覺到我的不耐,又找了幾個同事、推了兩台數鈔機來幫忙支援,在折騰了一陣子後,瀏海已經亂掉的她將存摺雙手遞來:
「這樣就好了,鐘先生,一共是四千九百八十八萬三千元。」
唔……這麼少?我皺起眉頭,還以為這皮箱會有上億元呢,但就在要步出銀行時,我靈機一動,掐著紅戒指一想,果然就在存摺那四千多萬的前面,又加上一個1了。
一億四千九百萬,唔……這樣不錯,不過、一間銀行可能還不夠,看看時間還有二十多分鐘,於是我走進了下一間銀行,再開了一個戶頭。
這次我更聰明了。等到這位男行員問我要存多少錢時,我只掏出了一疊鈔票,存進了十萬塊,只是在存摺一交到我手裡時,我念頭一想,讓它變成兩億零十萬元整。
步出這間銀行的時候我有點遲疑,2億跟20億只差一個零,只不過是進一位數而已,就像……一個小說家寫死「一個人」,跟寫死「一萬人」,差的不是九千九百九十九個「人」,而是只差一個「字」而已,很容易的,既然這麼方便,我是不是要再變多一點?但……我還沒聽過有人在同一間銀行存上十幾二十億,我想……我還是保守些,不要太誇張好了。
就先這樣吧,我知足的將存褶放進胸前口袋裡,這時離大叔約定的五十分還差三分鐘,我想了想,於是撥著手機,才響一聲,就聽到那端接起傳來了問話──
「喂,全速快遞。」
「艾薇嗎?」
「是……你是?」
「我是小鐘啦。」
「小鐘……?」
「呃……副董,我是鐘副董。」
「喔,副董,抱歉,我一下子沒聽出來。」
「沒關係,艾薇,你爸到早上都還好吧?」
「還好,剛才早上的探病時間,我姐有進去探了,她說……我爸的情況一下子好很多,人有反應了,也比較能自己呼吸,連醫生都說像是奇蹟一樣,他從來沒見過。」
「喔,那很好啊。」我感到有些欣慰,這樣就不枉我昨晚連夜趕去了,而她父親的健康好轉,也能讓艾薇心情輕鬆一些吧。
「嗯,謝謝副董。」
「好啦,我只是關心一下而已,妳好好上班吧。」
「好,副董謝謝。」
我放下手機,也許這是我拿到紅戒指以來,所做的最有意義的事吧,這幾年遇到路上在乞討的人,或是碰上什麼賑災要募款的時候,我心裡總是會想──我施捨你,誰施捨我呢?這樣想了之後,就能心安理得的走過募款箱,也能冷淡的從一些斷肢殘體的行乞者身邊走過,但……現在我似乎能夠體會到俗話所說的,「施比受更有福」,如果一個人的能力大到怎麼樣將自己的資源分享給旁人、而都無損已身的話,應該大家都不排斥當個大善人吧?
黑頭車刷地在我身旁停下,我拉開門,俐落的鑽進車內,拉拉西裝的領子,感覺愈來愈架輕就熟,車子一往前開,忽然我手機響了起來,我看著來電顯示,於是接起說著:
「喂,文隆啊,怎麼樣?」
「哥,你不是說要陪我去面試嗎?」
「喔,是厚。」我愣了一下:「你有找到想要做的工作喔?」
「大嫂有幫我上網看一些,我看了也覺得不錯。」
「那……好。」我想了一晌:「我現在在忙,有空的時候我帶你過去。」
「好。」
我掛上電話,這時大叔就搖著頭說了──
「唉啊……那麼麻煩做什麼?把他插到你那間快遞公司不就好了?」
「唔……這樣以後會很麻煩吧。」
「麻煩?」從後照鏡中看見大叔皺了皺眉頭:「為什麼?」
我想了想,反過來指著路旁的行人問:「他們不會永遠是這種樣子吧?」
大叔動作停住了一晌,緩緩點頭:「是不會,現在系統還在重建階段,不算正式運作,等到時間到了,他們的代理程式會抽離掉,那時候才、」
「什麼是『代理程式』?」我好奇的忍不住打斷他的話:
「現在他們的靈魂……都不在這裡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