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單篇】怎見浮生半日情?(曹操X楊修)
※本篇純屬個人二次創作,考證與史據尚未完善,尤其多有穿鑿附會,請多加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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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國演義曰:「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東漢末年,國情動盪,話說這未來逐鹿中原的一大巨頭,沛國譙人曹孟德即將二十歲時,曾到華陰一遊,因其父和居住當地的太尉楊彪有點交情,互相拜訪是少不了的。
經過好一趟舟車勞碌,孟德終於抵達陜西的目的地,只見這戶人家的房屋產業是超乎想像的大,雕龍畫棟更是少不了。當其父終於在正廳坐下,和朋友商討起來,孟德原本有意去聽的,卻因為那兩人你一來我一往,儘是說些妻兒、花鳥之事,孟德對這麼些瑣碎雜事提不起勁,也就出門去逛了。
青陽時節,氣候甚好,孟德在房厝周邊走走,無處可去,也就進了花園裡探探。大戶人家自然少不了美麗的庭院,裡頭有小橋、有流水,栽種了各色花草,在淡薄陽光的照耀下,顯得欣欣向榮。
孟德輕搖摺扇,將春風往自己身上搧,汲取著花鳥芬芳,正逢平靜,一陣清遠笛聲忽自花園角落悠悠傳來,打亂了他的思緒……
「…嗯,這是?」孟德側耳傾聽這迴蕩滿園的絲竹聲,接著,又聽見口齒清晰的歌謠。
「青青河畔草,綿綿思遠道。」
原來這是段抑揚頓挫的吟詠。孟德佇立在原地,久久都捨不得提起腳步離去。
「遠道不可思,宿昔夢見之。」
這是首有名的古樂府詩,全詩表現婦人對遠在邊疆的丈夫懷抱的思慕之情,但這吟誦聲分明是個年紀輕輕的男子,應該還是不涉世事的年紀吧,怎能將這詩朗誦得如此富有感情?
風一陣來,映著花鳥景緻的碧色池水,掀起了一波波漣漪,一邊栽種的古柳也跟著動了起來,柳葉一層層地拂了開,宛若閨房前的薄簾。
剎那間,一個素衣的身影顯露出來,就在孟德的視線內。他放遠焦距,才想細看那人究竟是不是歌者,風就停了。纖長的柳葉層層蓋上,隱蔽住那身影,只剩那人曳地的白色裙襬還能看見一點。
「『徵人路出於此而傷悲矣。言天下征役,軍戎未止,婦人思夫,故作是行』……」孟德喃喃自語,「柳樹下唱這曲,妙矣。」
最後,孟德還是沒有走上前、沒有去探究這人究竟是何種來由,僅是悄悄離去,彷彿這短短的奇遇僅是一場夢,無須留下任何痕跡。
到了夜晚,餐廳的油燈和外邊的燈籠都點了起來,一張方形的紅檜桌上已經擺滿飯菜。太尉生性好客,自是以上賓之禮款待曹家父子,桌上珍饈色香俱全,令人食指大動。開動以前,坐在主位的太尉望向孟德,和藹一笑,「孟德啊,今天看你坐在一旁,只是聽我和你父親說話,不覺得無聊嗎?」
『天下大事我知道的,也許不比你們少呢,當你們在聊天時,真當作我坐在一旁,僅是發呆麼?』孟德心中暗道,表面上只是和緩地搖搖頭,「伯父允許操在旁聆聽,操自是再開心也不過。」
「小犬有雄才大略,願意多聽一點,也是長進。」曹父見兒子應答有禮,心中高興,跟著大大地點頭附和,忽然一個急掌。「是了!不如趁這時,楊兄你給我們介紹介紹令公子吧?讓小犬有個互相切磋的對象,也才不致於總是落在一旁聽我們二老說些無聊話!」
「曹兄說得是!我正有此意呢!」曹父這話也隱涵讚許楊家公子之意,聞言,太尉笑得眼睛都瞇了起來,花白的鬍子也跟著飛揚了。他自椅子上轉身,望斜後方的走廊大喊:「修兒!你一整天都躲去哪啦?怎麼不來招待客人呢?」
沒過一會,一陣腳步聲漸漸逼近,伴隨一聲應答,「父親大人說得是!」
「!」這聲音,讓孟德的眉心抖動了一下,立刻憶起上午時分偶然撞見的歌聲。
自走廊的另一端傳來的聲音相當清澈,宛若隔世,卻也穩重、渾厚,聽得越久,越讓孟德細細回味那一邊吹笛、一邊吟誦,高低有致的嗓音。『我料這人有幾分書卷味,又不那麼平凡,我與他或許能結交為好友。』孟德抬起頭來,專注地盯著走廊入口,盼望著聲音主人的現身。
掛在走廊入口的珠簾被掀開,發出叮叮咚咚的細碎碰撞聲,少年靈巧地穿進餐廳裡,寬大的衣袖也跟著飛揚。那白淨的臉龐,尚未加冠而披在肩邊的烏黑長髮,俐落的腳步以及那一身素衣,都和聲音的純淨本質相去不遠。
儘管孟德在心中料想過幾十種長相,去推測這人會是怎樣的氣質,卻惟獨漏了這款,可以說是意料之外吧。少年人溫和的五官讓孟德心生好感,與孟德同齡的朋友都是將士或士大夫的子女,不是渾身蠻力又無腦,就是成日背書的死腦筋,倒是從沒有一個這麼瀟灑的人物出現過。
「伯父您好,初次見面。」楊修先繞到曹父的面前輕身鞠躬,「希望這一點小小的心意能稍微抵銷您們的舟車勞頓,所謂『千里送鵝毛』嘛!」修的口齒頗是伶俐,他自懷中揣出一個精緻的盒子,雙手奉上,這盒蓋上還有精美刺繡,看樣子似乎是一盒酥餅。
「唉,這個不好意思…!」曹父見這孩子知書答禮,又有聰穎靈氣,更是希望兒子能和修結交為友,兩人既談論四書五經,也能互相砥礪為人的道理。儘管孟德比修大上約五、六幾歲,在學問方面可能會有點落差,但是總不會連帶影響到品行的交流吧?
「父親大人,不會不好意思吧?」坐在曹父身旁的孟德,湊了過來,指著包裹盒子的布帛上,以金線繡上的三字「一合酥」說:「一人一口酥,最公平了,可不是嗎?」
「……」
孟德這話來得突然,曹父和太尉都靜了下來,惟獨修自長長的袖子裡伸出手來,開始大聲鼓掌……
「哥哥說得是,佩服佩服!」修的臉上隨即興起笑容,他迫不及待地打開擱在桌邊的酥餅,先拿起一個,繞著長桌,跑向自己的父親,一聲誠懇的「請用」,一個低頭,就將酥餅遞上。接著是曹父,再來是孟德,最後才是自己……
「大家一起吃罷!」才三兩下工夫,就連在一旁伺候的婢女們手上也有點心了。一會兒,修望向他的父親,而太尉也是豪爽之人,點點頭,一口就把酥餅整個送進了嘴裡,快得影子都見不著,只有嘴邊殘留的餅屑能作為食用過的證據。見到如此豪爽的吃法,堂上皆是一陣哈哈大笑。
「哥哥,你喜歡這酥嗎?」既然是同輩,修也就在孟德的身邊坐下。等到場面話說夠了,大家開始用餐了,修卻僅僅挾幾口菜、作作樣子罷了,沒有再繼續進食。
「嗯,不錯啊。」孟德吃著飯,有空閒時才回過頭來看看修,起初還沒有這麼鮮明的感覺,現在卻覺得這傢伙有點…太過搶眼了,讓他不是這麼習慣。
「哥哥,你一下子就解出這酥的關鍵了,真厲害!哥哥以後一定能成為大人物,屆時我若要委屈點,在別人的手底下做事,我的上司大概就非你不可了。」修並沒有察覺到孟德些微的敵意,這時對孟德說話的口吻是格外的親熱,彷彿面前這人是從小一起長大的近親,而非初識之人。事實上,要修敞開心防也不是件簡單事,他今晚可是對孟德的才智大大地屈服,才會這麼熱情的。孟德心中卻暗暗覺得這孩子真糟糕,沒有點基本的禮貌,「哥哥」東「哥哥」西的,自己和他難道真的這麼熟稔了嗎?
「……」雖然不是沒人對自己說過這種帶有投靠之意的話,但是卻只有修一人還帶點自視甚高的意思。孟德瞥了修一眼,「你想來依靠我,我還不敢要你呢。」他幽幽地嘆了一口氣。
***
回想過來,那也已經是十餘年前的事了。
那時還以為修只是信口說說的,畢竟小孩子的話一向沒什麼可信力,沒想到修在成人以後,竟然真的帶著家當,來到魏國,還拿著太尉親筆的「推薦信」,無非是表達了一股不可拒絕的氣勢。若修單單只是長大成人,那也罷了,可是他當年的真誠之氣已然消失,現在可是內斂又深不可測的一名人物,這更讓操有所顧忌。一邊是非用不可的人才,另一邊卻是日後的隱憂,究竟哪一邊才是較重、較值得考慮的?
「大王,你看這座碑上寫的是什麼?」
「…啊?」
身後的馬車早已駛了開來,操和修都已經下了車,直到修開口去喚他,他才回神過來。修也沒有多問,僅是注視著操,眼神含著擔憂之情。見狀,操想向修解釋,自己卻也不懂今日到底是怎麼了,心神怎麼不太安穩?難道是曹植、曹丕兩兄弟的惡鬥,使自己傷透心神所致?但是剛才在馬車上,恍神所帶來的,明明是好久以前的回憶,而非最近的苦悶事。
還記得十五年前乍聽笛聲的上午,自己好想結識這名吹笛人、想見識這名歌聲充滿情感的公子會是何等的俊才,待到真面目既出,操竟擔心了起來,即使那人早已是自己的好友,操仍惟恐自己遲早受到修的才氣所壓制……
操是多想趕緊遠離修這個鬼靈精怪的小蘿蔔頭,可是在太尉的積極留客下,他們兩父子還是在弘農住了把月。每日早晨,操都不是因為雞啼而醒來,而是為修所喚醒……
『大哥,起床啦!今天我們來彈『上邪』,你覺得可好?』
『哥哥,今天老師要來給我們說說《春秋》啦,快起床!』
『大哥,你覺得我們今天是要去湖邊釣魚好,還是來畫畫好呢?』
「……」黃絹幼婦外孫韲?看見銘刻在大石頭背面的八個字,操的心頭本就亂成一團,這時更是對謎題沒轍……他沒好氣地望向出了這個難題的楊修,「卿能解嗎?」
「能。」修卻以微笑回呈,這笑優雅又沉穩,讓操有如沐春風之感,卻又在聽見這斬釘截鐵的「能」字之時,顫抖一會。
「那麼…卿先別說,讓我也來想想這答案。」一想到修才看見這石頭沒多久,就有了答案,自己卻是遲遲沒有任何頭緒,對此,操又焦躁了起來。
他們一同走了一段路,路上溪水潺潺、瀑布磅礴,有峭壁、溪流、青空、白石,頗讓人心礦神怡,操卻全沒留心,滿腦子都在想那謎題的解答。又回到馬車上,操瀏覽著窗外的風景,良久,心中終於有了頭緒。「愛卿,把你的答案寫下來吧。」操興奮地說。他從身旁還未批閱的公文堆中,抽出一塊空白的木簡,用毛筆在其上寫下答案,再和修對照--
『絕、妙、好、辭』
兩人的答案相同。
「大王真的非常厲害,臣佩服。」見狀,修一揮摺扇,輕搖了幾下,眼中帶有相當的讚賞。這樣的目光,竟刺得操全身生疼。
修的長髮並沒有好好紮起來,而是自然地披垂在肩膀上,這從年少以來就從沒有變過,那一身輕盈的白衣當然也是如此。此時,他一身儒人雅士的裝扮是多麼閒適,簡直不像個作官的人,然而,修表現得越是輕鬆,操就越著急,因為……他們兩人之間的答案,早已相隔了三十里路--馬車早已跑了三十里路。這怎麼能不讓操擔心呢?
--這就是我與楊修的差距嗎?
操不因為自己答出正解而開心,反倒扳著眉,默不作聲。
***
修初至魏國時,宮裡上上下下的人都歡慶他的到來,因為楊修正是遠近馳名的聰明,能得此賢人可是魏的福氣,然而,唯一為此悶悶不樂的,只有君主曹操,正因他生性多猜疑,竟不敢錄用比自己還更有才智的人,直到拖延了一段時日,宮裡百官竟聯名上書,操這才正式為修分配了官職。
「大王,謝謝你。幾日前家父才傳了信過來,說他老人家相當欣慰我能有替你效勞的一日。」
修並不像常人一樣,得到官位就歡天喜地,反而把焦點著重在於自己並沒有辜負父親的期待,操反而為了修的不慕功名而擔心,因為喜愛財富的人,就能用財富控制,修卻無法讓操很有把握地控制住。除此之外,修才剛上任,操就開始煩惱了,因為百官居然會為了楊修一人聯名上諫,難道這些臣子日後都將聽命於楊修,而不再是自己了?
「怎麼了,大王,你有心事麼?」
書房舖有木地板,四周牆壁全是白色,裡頭僅擺設蓆子、書桌和擺放書卷用的多層架子。開口的方窗送了點暖風進房,午後的陽光特別濃烈,春天已經逝去,接下來就是夏天了,轉眼間又是一個季節的轉換。
修身穿一件全新的絳色官服,長髮依舊披在肩膀邊,儘管這有點不拘小節,卻沒有減少他新官上任的英氣。時間改變了修的個性,卻沒有摧殘他年輕的外表。反觀操呢,終日憂心天下大事,才過了十幾年,就已經衰老得頭髮都白了好幾塊,臉上也開始出現皺紋。
--今日這些臣子能助我這皇室以外的人挾持天下事,哪一日,他們會不會心裡又變了主意?修比我年輕、比我有長才、又深得人心,只怕……
「大王?」見到操久久不語,修猶豫了一會,這才伸出手,輕輕拍了拍操的肩膀。
「我沒事。」操收起心中對修的無限顧慮,對修一笑,這讓修鬆了一口氣。
『既然楊修來了,我就給他出個難題,考驗他是否真如外界傳聞的,一年比一年還要增長了才智。』操心道,開口:「…愛卿,不瞞你說……」
「是,大王?」見操似乎要和自己商討什麼,修還以為操終於願意取信於他,立刻就打起精神,危襟正坐,悉聽操的話語。
「最近我們打了幾場勝仗,只料是吳國怒了,近日內竟在宮中發現許多吳國的刺客。我怕上午勞頓、夜晚酣熟入睡,未能周全提防……」操說得憂心忡忡,心底則正在冷靜冷地觀望修的神色變化。
聞言,修睜大了雙眼,思索一會。「大王最近心神不定,定是深怕睡夢中遭逢刺客,夜晚才無法安心入眠吧?請大王放心,臣自有辦法。」
***
「修啊。」
楊修低垂著頭,似乎也帶著心事,有點無精打采的,但他一聽見曹操的叫喚,頭立刻抬了起來。他轉過身,恭敬地坐好。「是,大王?」
「你也知道,除了我的妻兒以外,能和我共乘馬車的,全魏國也只剩下你了。」曹操道:「若你是名刺客,這麼近的距離,早就足以讓我死了千餘遍……卿知道本王信任你,那麼,今日你也真心回答我一個問題,可好?」
「臣的回答從不敢有半句虛假。」楊修低下頭來,卻依舊能感受到曹操的銳利目光。但是楊修沒有再躲開,反而直直地望向曹操,目光中不帶有任何一絲雜質。
--他當真不知我忌諱他的鋒芒?他當真以為我寵愛他、信任他?他不知自己助我曹家兄弟相爭,已惹得我不快了?
--怎麼…他還是以這樣的眼神看著我?事事搶風頭,或是始終不變的忠貞眼神,究竟哪一樣,才是楊修真正的心意?
「……大王?」
忽然,曹操掬起楊修的長髮,用指間滑過這一束束柔順的烏絲。這使得楊修整個人都傻住了,肩頭甚至顫抖著。
「愛卿究竟懂得我幾分呢?」曹操試著露出一個放鬆的微笑。不論楊修接下來會怎麼回答,曹操都在心中下了一個決定。這恐怕是他一生打過這麼多場仗,或是在官場汲汲營營四十幾年以來,下過最沉重的決定。
「八……不,是七分吧。」
其實曹操說什麼,楊修都懂。楊修和曹操之間就是有種莫名的默契,是其他人無法達成的,也正是因此,楊修特別看重曹操,想替他打理政務、軍情,也想好好輔佐他的兩位愛子,卻反倒弄巧成拙,害得自己更被曹操猜忌……
楊修知道,曹操不希望任何人瞭解他、也不需要任何人去理解他的心意--曹操只不過希望每個人都是聽命行事的棋子!但是,楊修卻無法強迫自己成為單單的一隻棋。正如年少時,曹操一語道破一合酥的謎題,楊修當下就知道曹操絕對是這世間少有的,難得能與自己匹配的人。楊修是多麼瞭解曹操、不想只是單單作曹操的棋子,他也想當曹操的大將、曹操的軍師或是……朋友。
要是楊修撒謊,說自己並不瞭解曹操,儘管曹操滿意這個答案,卻絕不可能相信,反而會再增生仇隙。憶此,楊修掩下心頭湧上的失落感,戰戰兢兢地回答,同時也低估了自己好幾成。
「喔?真的只有七分?」說著,曹操抓緊楊修的髮尾,用蠻力往下一扯。
「噫…!」楊修抿緊了唇,眉頭皺得極深。他懂,王開始逼迫他了,他卻別無選擇,不能閃,也不能躲,只因為頭髮倍受拉扯而低下頭來。「大……大王……!」
曹操右手還把玩著楊修的長髮,便坐近一步,左手抓住楊修的下巴,抬了起來,「愛卿啊,你懂得我幾分呢?」問著,右手下扯的勁道又加深了些。
「唔……!」疼痛簡直讓楊修閉上了眼。他輕聲喘著氣,勉為其難地回答:「--九…九分總有……!」
聞言,曹操這才放開了手。
『連本王心想的九分都料得準,你知道的,恐怕也不只九分,但你總猜不到本王的最後一個決定吧?其實,早該從你來投靠的第一天,我就該這麼做了。』
「……」曹操歛起猙獰神色,坐回原先的位置,涼涼道:「愛卿,我看你披頭散髮的,實在不像個當官的人,應該整整齊齊地梳個髻才是。」
此時的楊修,早已無法再像平時一樣笑笑地答話。他的臉色蒼白得可怕,只有沉默地點頭。
當天深夜,楊修並沒有立刻就寢,而是坐在房裡的書桌前,寫了一封長信。寫完,隨即交給僕人,萬分仔細地囑咐對方,就希望這信能盡快送到父親手裡。接著,他提起放在角落的油燈,走過一片漆黑悽涼的走廊,再彎進曹操的房裡。
輕手推開雕有花飾的檜木門,楊修彎下腰,在牆角放下油燈,伸手不見五指的房內隨即多了幾分光明。楊修先來到曹操的床邊,替他把薄薄的被子蓋了個紮實,再走向窗戶,將透進冷風的窗門闔了起來。
「--深夜擅入本王房內會有殺身之禍,愛卿不清楚嗎?」
冷冷的聲音自背後傳來,害得楊修心頭震顫一下。「……就臣的瞭解,大王不會…殺我。」楊修轉過頭來,苦笑著,心道:『總不會在現下殺我吧?就算現在被你用長劍刺穿了心臟,又如何?遲早免不了一死,早死晚死豈不一樣?同是死於你的手裡啊。』
「你何以如此篤定?」曹操坐起身來,直直地看著楊修,「就因『夢遊』這個藉口,是你替本王想出來的?」
「不,是因為大王賢明,最清楚臣對你是一片冰心,該怎麼對待臣,大王自有拿捏。」楊修的口氣平靜,的確沒有將死之人的絲毫悲悽。
「哈哈……說得也對啊,本王自有處置。」曹操終於鬆開了眉頭,哈哈大笑。
他們的對話一來一往,儘管話題有些緊張,氣氛卻逐漸鬆懈了。兩人不像君臣,反而較像是至交好友間鬧著玩的對話。
『就因為是你,本王更會拔劍……就算是最奸最惡之人,都比不上你還更讓我想拔劍。這些年來,你讓本王在多少個夜裡,輾轉難眠啊……』
「過來坐吧。」曹操竟自床鋪讓開一個位置,再拉開被子的一角。
楊修愣了一下。「……」接著,他露出一個很獨特的微笑。
在那一瞬間,曹操彷彿看見年少時期的楊修,就是那個在他倆都還沒有心眼的時候,那時,楊修時常露出這樣俊朗的微笑,只是現在他們對彼此都多有顧忌,楊修儘管還笑得出來,那些笑卻總讓人覺得有點悲傷,又摻點虛假。
「謝大王。」楊修也沒推辭,快步走過來,便在床邊坐下,也不敢真的上床去蓋那被子,只有斜側著身,繼續和曹操對話。
「修,你那一片冰心是怎麼一回事呢?」曹操靠了過去,頭枕在楊修的肩膀上,好似小時候一起談論書經的情形。
楊修轉過頭,對著曹操,緩緩道來:「大王,我楊修自十五年前與你初識,就已經有過誓言了。除了你之外,我不事第二君,我看待你比看待自己的性命還來得重。假若哪日我持刀要殺你,那麼我必先將那刀戳向自己的胸口幾十次。」此刻好像不再有任何顧忌了,楊修把積在心底的話一口氣說了出來,儘管聽起來有點荒謬,卻如楊修平時說的,「絕無半分虛假」。
--這些只是好聽話吧?說的時候,楊修看上去卻是這麼地神采飛揚,這又是為什麼呢?
曹操笑著問:「此話當真?」
「臣哪敢戲弄大王?就是要臣說到嘴巴爛掉,也沒有一句話是不真的。就是我死了,屍身腐爛了,這顆心一定還是好的,因為它要伴隨大王你,一生,一世。」楊修拍了拍自己左側的胸口。「這裡,就是我的心啊。心跳得多猛烈,正是我的心在附和著我所說的話。」
「……你啊,貧嘴的傢伙,這些說辭光是拿個五成出來,就能多討幾個好姑娘回家了,何必在這裡和我浪費這些唇舌?」曹操嘴角的笑意越來越濃,卻是皮笑肉不笑的,看上去非常奇怪。
「--大王,看你的表情,難道不相信臣嗎?」曹操的反應不再像剛才一樣活絡,這讓好不容易放開心胸的楊修,再一次緊張起來。他歛起雀躍的語氣,平平靜靜地問。
這時,曹操厚實的大手,覆上揚修還放在心口的手,與他十指交扣。「你的這顆心啊……」
「是,大王?」垂首的楊修,又抬起頭來,回望著曹操。
「沒什麼……」才說了一半的話,卻縮了回來。一對上揚修的視線,曹操便將手抽了回來。
--這是為什麼?本王一向沒有捨不得殺的人,更沒有一個心頭大患能在我眼前活得了這麼久的,楊修可是第一人,也是最後一人。
--楊修瞭解本王,本王卻從來不瞭解他,這是最令本王害怕的事。一直以來…一直以來,他的忠心,還有逐漸坐大的權利,都夾擊著我、折磨著我。我不懂我應該要因為前者留下他,還是該為了後者除掉他。楊修啊楊修,我該拿你是好?
***
過了數月,魏軍南下攻打蜀國,軍情遲遲沒有進展,長期戰爭使得曹操身心俱疲,疑心病也越來越重。一日晚餐時,曹操吃著雞肋,越吃越沒有滋味,信口說出:「食之無味,棄之可惜。」,聞言,楊修隨即知會將士們作好收兵的準備,於是兵士紛紛散去,很快地,就連駐守在門邊的守衛也消失了,餐桌前只剩下曹操與楊修兩人,他們坐在彼此的對面。
「怎麼,士兵們都不在了?」曹操問道,臉色顯然不大好看。
楊修感覺得到氣氛的緊張,但他並沒有因此變得較為戒慎,而是以平時的語氣答覆:「大王言下之意,難道不是撤兵?」
「砰!」
曹操握拳敲擊桌面,桌上飯菜都跟著搖動。他一把站起來,走到楊修面前,拎起楊修的衣領,「究竟你是王還是我是王?難道一切都是你說了算?那我這王還擺哪裡去?」
楊修沒有抵抗,任由王把他自椅子上拉了起來。
「啪!」
熱辣辣的一掌子刮下來,楊修也沒有躲。他凝視曹操良久,這才輕輕地開口:「大王,臣不敢忤逆你,可是士兵們都累了,你更累,蜀軍卻依然盛氣凌人,現下軍情陷入膠著,難道要眼睜睜看著我軍步向失敗,卻是死都不退兵嗎?」
「楊修啊,我知道你的顧慮是對的,但是下命令的人--怎麼會是你呢?」曹操湊了過去,惡意全寫在臉上,他噴了一口渾氣在楊修的臉上。而楊修的表情澹然,彷彿早先料中曹操的反應,卻執意去作,現在只是承受著意料中的後果罷了,一種不可抗命的哀傷瀰漫在他的周身。
「大王,你明知道全魏國就屬臣的心最死。我遠自老家而來,心中已持定見,大王若不收留,臣必落江而死,以償對父親大人的不孝,如今,我的命可說是給大王撿回來的,我……」
「說再多也沒有用!十年來,我一直擔心著你!的確,全魏國最忠心的人是你,最讓我擔心的人也是你啊!就算你今日不謀我位,他日蜀吳拉攏你,在眾望之下,你難道不動心嗎?」曹操說著,忽然大笑了起來,「還是說,先別扯得這麼遠好了,因為光是我家就被你弄得一塌糊塗啦!植和丕都這麼喜歡你,植更是那副少了你就要去死的嘴臉、他們都不聽我這個爹爹的意思了。你就算不謀我的權位,也早就搶盡了我的威嚴、你讓那兩兄弟的眼中早已容不下我了!」
「大王!」
楊修的表情變了。他抿緊了嘴唇,豎起的眉毛透露出現下的怒氣,滿腹的哀怨卻不能還擊,他知道自己身為人臣,不能頂撞君主,只是一把打掉曹操緊扯著他衣襟的手,往後退了幾步。「你為何一定要害我呢?你明知道我沒這些意思,你為何非得要找這麼多理由來殺了我?今日不是我怕死,而是我怕…我怕離開了大王啊!」
「活人是留不住的,死人才留得住!不管你要搶奪我的什麼,或是誰會來搶奪你,只要你還活著一秒,我就害怕一刻!」曹操扭動脖子,反手自腰掛的劍鞘中抽出劍來,「……殺了你,我就不必掛心了!」長劍上閃爍冷冽的鐵光,映照出持刀人看似興奮,卻還徬徨的臉孔。
曹操緩緩地逼近,死握住劍柄的手竟在顫抖。反觀楊修,卻在這一秒變得超乎平時的冷靜。他沒有再後退,而是佇立在原地,甚至拋下掛在腰邊的劍鞘。鞘身撞擊地面時,發出清澈的響聲,好似在說明楊修不再抵抗的意志。
最後,楊修閉上了雙眼。
***
「大哥,你以後想要作什麼呢?是丞相嗎?」
白色的小蝶正在花園中上下飛舞、嬉鬧著。在一大片綠油油的軟草地上,一名素衣少年正坐在一邊彈箏,他自肩邊撥下被風吹亂的長髮,轉頭望向身旁的人。
另一名少年著一身紫衣,樣子看來有些嚴肅,約比素衣少年大上五、六歲,頭髮已經紮成髻並加在冠裡。他躺在草皮上,正在閱讀《戰國策》,似乎不大想理會素衣少年,也就不經心地回答:「…你可真清楚啊。」
「但是伯父並沒有作到這麼高的官位,將來你的仕途會很辛苦吧?你行嗎?」素衣少年也不怕這麼質疑會得罪了紫衣人,臉上的自信微笑簡直證明自己深知紫衣人是絕對不會發怒的。果然,紫衣人沒有多作表示,僅微微開了口:「我當然行,你以為我是誰呢?」
「嗯……」素衣少年用手托著下巴,瞇眼笑了,「既然你行,我又覺得另一個官位,可能會更適合你。」
「喔?」天下的文武百官,還有什麼能比擬得上丞相呢?紫衣人的注意力稍微自書本上轉移開來,他撇頭看向素衣少年。
「那就是--王啊。你難道不想當王嗎?」素衣少年理所當然地說著,雙手放了開來,往空中比了一個好大的圓,「難道你不想要這--麼大的天下,還有這--麼多的人民,就只想服侍王一個人嗎?那未免太小家子氣了。」
紫衣人頓時睜大了眼,無法再閒適地回答素衣少年的話語。
停歇在矮樹叢上的鳥兒,全都一齊展翅飛向高空。現在正是花樹開花的時節,林立的樹木上有綠油油的許多嫩葉,還開滿了白色的香花,隨著一陣春風狂送,花瓣全部掃了過來,舖滿整片草地,像是大雪紛飛。
「大哥,你如果當了王,我一定要輔佐你。如果你還不是王,我就幫助你,直到你當上王……你覺得這樣好不好啊?」
……
【END】
你好,這裡是不自重的後記(自巴死)
這一篇越寫越長,檢查得我要死要活的,可能還是餘下了很多BUG跟問題句子吧,煩請多加包涵。
我的文采實在不是很好,對不起我真的不該賣弄這種怪怪的腔調|||(←越寫越傷心的人)
不用我多說,大家都知道楊修最後掛點了-_-\~//,他被三國演義污名化成很囂張的人……嗚,人家楊修明明就超內斂(拭淚)
曹操是個怪老頭,殺華陀又殺楊修,雖然我討厭他但我還是寫他了(囧)
這篇文是在星期一的時候打完的,三個小時就飆了七千五XD(更可怕的是檢查之後字數就飆成九千九了,難怪我會看到睡著|||)
最後,說一下標題的事。
標題的意思,我想表達的大概是,這兩個人之間並沒有半點情的意思。
不過也不知道到底寫得正不正確(汗死)嗯,反正看得出這篇文是篇古文,這就是好標題吧?(被打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