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n the Eye》—— 《南國》系列之三
孫朝忠,1948年八月在北平,鐵血救國會成員身份暴露,被迫親手槍決方孟韋的表妹謝木蘭之後。
系列二
Fandom:北平無戰事
配對:北平雙美(方孟韋,孫朝忠)
分級:G
警語:無。
聲明:方孟韋與孫朝忠這兩個人物不屬於我,他倆屬於彼此。
附註:孫朝忠的表字靜忱及其由來是我編的,非原設定。
崔嬸講話帶上海口音。
這篇裡的一些重要細節,如果沒有看過劇,那麼得看系列前文,比較容易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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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愛,誰就應該與他所愛的人分擔命運。”
——布爾加科夫《大師與馬格麗達》
我第一次見到孫叔叔,或者,說得更準確一點,是孫叔叔開始出現在我們的生活中,那一年我十四歲,1952年,我們到了香港三年半。所謂我們,指的是姆媽,妹妹平陽,我,還有小方叔叔。
他是小方叔的同學,以及新室友。那次我印象最深的是,他的身姿很漂亮。他跟小方叔都是,一米八以上的長挑身材,讓處於青春期卻還沒怎麼見長的我格外羡慕。
我父母兩邊都是平民,除了方家兩位叔叔,還是到了香港,才見到了一些大陸來的各級軍人,練就了我的眼力。他跟小方叔站在一起,一望而知都是受過嚴格訓練的,分外挺拔,舉手投足俐落而有分寸。
然而他不像小方叔那樣英氣外露,小方叔看起來就是習慣發號施令的人。從前在北平,他穿著警察局副局長的黑色制服,開著吉普車,到我家那個小四合院,小時候的我記得特別清楚,覺得他很神氣。
孫叔叔很安靜,口音帶一點柔。他生得也好看,但不是小方叔那種搶眼,以致於我對第一次見面並沒有更多印象,只記得姆媽後來說,這個小夥子相貌好,教養好,是有福澤的。
當時我們住在北角一棟二層小樓。姆媽會做西式女裝與童裝,與上海來的張媽媽一起幫人做衣服,就在一樓前廳。我記得,小方叔本來應該住校,為了照看我們,不久又搬了回來,姆媽讓他住樓上,我們母子三人繼續住一樓。
小方叔覺得自己占了一層太浪費,然而也的確不好與我們混住,而且當時姆媽的小店剛開了兩年,他想著補貼一點,所以想把二樓一個房間租出去。來做衣服的客人介紹了孫叔叔看房子,小方叔才知道,他來了香港有兩年了,在一個航運公司做職員。這種瑣碎的一來二去,當時我自然是不知道的。
小方叔,還有姆媽,帶著我跟妹妹,要在戰後的異鄉立足,很不容易。他們的負擔之一,尤其姆媽的全部寄託,是我與妹妹的前途。我剛到香港的時候,年幼懵懂,然而長到十四歲,看了她這幾年擔憂坐吃山空,看了周遭這麼多流離的,破碎的家庭,我也明白了。姆媽常說,我性情像父親,細心,耐心,這些話,她是帶著欣慰的語氣說的。
小方叔比姆媽小八歲,比我大十三歲,他一直稱呼我母親為崔嬸,平時也更像是我的大哥;在書房裡,他才真真正正是我的父執。當初我到香港,英文跟不上,粵語聽不懂,他要給我打好基礎,就降了兩年入學,與妹妹平陽同級。
孫叔叔來的時候,我跟平陽剛考完小學會考,等著發佈成績上中學,正可以輕鬆兩三個月,小方叔卻不肯,每天照樣讓我們練習英文,讀詩詞,寫大字。他自己讀醫,學業重,忙不過來的時候,就讓孫叔叔替手。一開始小方叔就說,你可留點神,孫叔叔的底子比我好得多,還不像我這麼好說話,你們兩個別給我丟臉。
對我而言,念書並不吃力,尤其語言與文史。孫叔叔知道我的長處,在那個暑假裡,帶著我從一本論語,一本古文觀止開始,讀了一些文章,彌補之前側重詩詞的情況。詩言志,他說,你小方叔叔從小習慣這個,不過我還認為,古文養志,還是得讀,最好能背。
所以在初次見面之後,接下來幾個月裡,我所認識的孫叔叔就是一位冷靜,耐性,毫不讓步的嚴師,但他有自己的分析與理由,而且把我當作成年人一般,對我分說。
這一點,他跟小方叔不一樣。小方叔性情開朗,對我可能慈和,可能急切,但在教育我的時候,就像我剛才說的,是一位真正的父執,他的態度與地位,是上對下的,父子式的。
而孫叔叔,和氣裡帶著嚴肅,他對我,是坐而論道的。我明白自己受著他的開導與啟悟,但不是父子,也不是朋友,而是始終隔著一臂距離的兩個成年人,兩個君子。
會考放榜,我跟平陽考得很不錯。一兒一女都上了中學,這在當時香港已經是未來的保障,姆媽的生意也很順利,她明顯放寬了心,週末假日偶爾興起帶我們出門上街。
從前在小學,小方叔帶我們看電影,逛公園,或者上館子,姆媽有空也一起去。上了中學,似乎就是大人了,尤其是我,除了偶爾需要我這個壯丁出力的場合,漸漸不再與他們同進同出。女兒總是貼心一點,平陽還是很期待週末的家庭活動。
她的性情恬靜,喜歡孫叔叔這樣穩重和氣的人,經常央求他跟我們一起出門。但孫叔叔跟我一樣,除了需要多一個男人幫把手的時候,他總是微笑著婉拒。幾次以後,姆媽也說,你們兩個平常麻煩孫叔叔教你們讀書還不夠,放了假還不讓人跟女朋友約會?不懂事!
姆媽也很喜歡孫叔叔,有一次她讓小方叔回去跟孫叔叔說,別總是這麼客氣,該來就來。小方叔說,他大概是因為從小沒了娘,家裡人少,十四歲上父親又過世了,後來也一直是自己一個人,獨來獨往慣了,有時候不那麼熱絡,請姆媽擔待些。姆媽聽了,更是感嘆,本來都是大人家的少爺,也是不容易,你們老同學互相照應倒好。
孫叔叔還有小方叔到底有沒有跟女朋友約會,我始終不大清楚。因為生活穩定了下來,而且後來我們一家三口搬到附近一戶新建的小公寓裡,我家的日常起居,逐漸與小方叔拆分開。有時他們兩人到我家吃飯,姆媽問起的時候,也總是沒有明確答案,小方叔說自己學校都還沒畢業呢,孫叔叔則是禮貌的微笑。
我和平陽每週去他們家兩次,可能由於我失去了父親、沒有兄弟,況且小方叔與孫叔叔都是我很敬愛的長輩,所以他們兩人的生活環境,以及相處的態度方式,都特別吸引我的注意。
我家裝飾著姆媽製作的各種杯墊,桌巾,椅套,門簾,紗簾,他們家完全沒有這些累贅。不過小方叔一定是從前在家有傭人收拾慣了,所以不是那麼整齊,到了週末假日才可能整頓一清。這種情況在孫叔叔來了之後就改變了,而且有幾次正好被我碰見,孫叔叔提醒他隨手保持,讓我覺得特別有趣。
他們家的裝飾,是有時從街上買來的幾枝鮮花,從一開始小方叔就喜歡,孫叔叔來了之後也沒變,插在一個深藍色玻璃瓶裡,或者一個青瓷瓶裡。孫叔叔來了之後,牆上還多了幾幅裝了框的小畫,書櫃裡有幾個相框,裝著方家的照片,孫叔叔與他父親的照片,還有小方叔與孫叔叔在重慶時的合照。
我家有收音機,姆媽跟平陽都喜歡聽,他們也有,但不常開。還有一架唱機,我跟平陽來的時候,往往正放著古典樂或者英文歌曲的唱片。
有一回,小方叔說起我們剛到香港的時候,教了我幾招,好對付找我打架的頑童。孫叔叔說,你一上來就教伯禽這個段數,香港這地方練武的後生不少,要是對方誤以為他是高手,下了狠手怎麼辦。
小方叔笑著說,不然你來教幾招,說著站起來,右拳直奔門面而去。孫叔叔還坐在椅子上,頭一偏,左手攫緊小方叔的手腕,另一手扯住小方叔防禦在身前的左手,同時身子往下一滑一轉,就從後面把小方叔帶到自己懷裡。
小方叔噗嗤一笑,接下來怎麼近身解開的幾招,我已經看不清楚了,不過最後孫叔叔還是把小方叔按到了椅子上。
孫叔叔微笑著把小方叔拉起來,小方叔也笑著說,靜忱,你這幾招還不夠高的麼,伯禽怎麼學得起來。
我非常驚訝,我沒想到文質彬彬的孫叔叔其實是深藏不露。平陽還給孫叔叔拍手,她說,孫叔叔,你文武雙全,武術這麼厲害,是不是打槍也很准?
孫叔叔正背對著我們,給小方叔理平襯衣後襟,停了一下,才轉過來,對我們說:“乃知兵者是兇器,聖人不得已而用之。這些東西,最好我們一輩子都不用碰了。”
中學每年校慶,都邀請學生的家長來參觀,二年級這一年校慶,我跟平陽還有戲劇表演。孫叔叔一向很少參與我家的活動,這次依然婉拒了我們的邀請。這一次,明顯看得出平陽很失望,沒怎麼說話,就道了晚安下樓回家。
小方叔總是性急一點,這次大概忍不住了,我走在平陽後頭,聽見他將將掩上門,就問孫叔叔:“你怎麼老是掃孩子的興?”
說實話,我也很想知道,所以我停下腳步。孫叔叔說話聲音一向不高,我輕輕折回去兩步,把耳朵貼在那道木門上。其實,前廳的玻璃窗還沒關,不是完全傳不出來的。
彷佛過了很久,我開始懷疑這扇門到底還是隔住了聲響,就隱約聽見他沈靜的聲音,從窗裡傳了出來,說:
“……已經讓他們沒有了父親,我不能再佔據父親的位置。”
小方叔接著說了什麼,但是這時候平陽又上來找我,,所以我就往下走了。
離開北平的時候,我並不知道,父親已經去世。到了香港,長了兩歲,沒有等來父親,再看到周圍不少南來的家庭,也是沒有了父親,或者母親,或者年幼的手足。於是有一天,我問姆媽,其實,爸爸是不是已經過世了,就跟張小小的爸爸一樣,不會來香港了?
姆媽正坐著收衣服,聽見這句話,她猛然抬頭看著我,瞪大了眼睛,額頭上、嘴唇周圍的皺紋特別顯,似乎是驚訝,又像是難過,甚至慌張,我都怕她是不是要發脾氣了。
“我記得,離開北平以前,方家叔叔帶我們去山上掃墓,是不是就是爸爸?”
她愣住了,然後肩膀一下子癱了下去。我有點擔心,伸手扶在她肩上。
她嘆口氣,站起來,抱住我,沒讓我看見她的臉。
她說:“我個兒子長大了。”
我發現,我的個子已經夠得上姆媽的耳朵了。
那次校慶,終究孫叔叔還是去了,因為我的中文老師要特別當面告訴他,我的底子打得好;姆媽也很高興。
那天晚上,平陽照例在房間裡寫日記,姆媽在客廳讀報紙上的花邊新聞和小說,這是她平時的娛樂。
她心滿意足看完了今天的連載,於是我給她的茶杯再沖點水,拿過一個凳子,在她腳邊坐下。
我問她,方爺爺是不是共產黨。
她嗤笑看我一眼,方爺爺做那麼大的官,還去了臺灣,哪能是共產黨?
那麼小方叔呢?他沒去臺灣啊。
北平市警察局副局長是共產黨?人家可以去臺灣陪方爺爺,可以去美國,要不是照顧我們,為什麼要留在香港!所以你跟妹妹要努力讀書,要爭氣,曉得伐?
曉得。姆媽,你說過,爸爸是出差路上發生意外走的。我在想,其實爸爸過世是不是為了方家,所以小方叔過意不去?
我這是險招。姆媽平時說我像父親,細心耐心,往往還要說一句有主意,然而脫口而出之後,她往往沉默許久。我想,也許我是真有主意,所以注意到了她的這個習慣。
姆媽放下玻璃杯,站起來。
崔伯禽,人要講良心。你爸爸為什麼死的?他為了自己的理想死的,他自己情願。可是開初他就曉得自家為理想不一定哪一天死,還要牽扯我,還添上你們兩個,到現在還拖拉小方叔,到底啥人該意勿過!?
姆媽這一兩年已經很少如此動怒,我知道自己不應該,拉住了她的手,請她坐下。
過了片刻,我問,那麼爸爸的理想是什麼?實現了沒有?
勿曉得。要問他。
姆媽,那麼你的理想呢?是不是開時裝公司,當女大亨?
姆媽被我逗笑了,抬手給了我一個毛栗子。
我的理想,就是你們兩個上進,有出息,也對得起小方叔,還有孫叔叔。
她接著說,伯禽,你記住,什麼共產黨國民黨,進了我家門,不許跟我牽絲扳藤!你去方爺爺家,不許瞎說一個字,在臺灣要槍斃的!
其實我知道,小方叔不是共產黨。他對於政治理念,並不在意。甚至我還知道孫叔叔也不是,因為他是心如磐石的那種人,如果他是,他不會來香港的。
至於我父親,關鍵在於,如果他是共產黨,為什麼在距離共產黨和平進城不到一個月的時候,我們卻由國民黨的小方叔護著,離開了北平,離開了中國?
如果他是國民黨,為什麼我家離開了大陸,卻來了香港,不去臺灣?
過了一陣子,我跟小方叔說,我問了我母親,我父親去世的真正原因。
他問,“你母親怎麼說。”
“她說,他是為了理想而死的。”其實我知道,姆媽一定已經跟他說了這事。
“她說的沒錯。”
我等了片刻,小方叔並沒有繼續的意思,於是我問他,可不可以告訴我,我父親是共產黨,還是國民黨。
“不行。你母親不告訴你的,我也不會說。”他銳利的眼睛瞥了我一眼。“況且,無論共產黨還是國民黨,他們的理想,本來有什麼不同嗎?就是為了一個更好的,自由的,平等的中國。”
停了一會,小方叔又問,姆媽還說了什麼沒有。
“她說,我父親為了自己的理想而死,心甘情願。可是一開始他就知道自己為了理想隨時可能犧牲,卻還牽扯上她,還有兩個孩子,還有小方叔。”
小方叔笑了出來。“怎麼說牽扯上我?無論他是為了什麼走的,我都不可能放著你們不管。”
“父親知道自己會出事,所以託付了您?”
“不是……當時事發突然。但是從前我的確跟他說過,我會保你們平安。到最後我保不了他,總保得了你們母子。”
小方叔顰起眉頭,沒看著我。我想,小方叔這兩句話,有多少成分是為了安慰我;父親也許真的是義無反顧的走了。
“我想,姆媽是有點怨,怨我父親。”
小方叔思索著,微微笑了。“崔嬸也有點道理,不能怪她這麼想。”
“您指的是?”
“她有點怨你父親。革命者,最好沒有牽累。何況當革命不成功的時候,他們當中有些人往往還執著于成為殉道者。”
“像您這樣沒有牽累?”我想小方叔指的是沒有成家。
“你看我哪裡像沒有牽累?差得遠了。我這個人,從來就不是幹革命的,我從年輕就守著家,擔心這個,操心那個,家人平安,我就放心了。”
“那麼現在您在香港,不跟家人在一起,您是不是更擔心了,比如方爺爺,大方叔?”
“不擔心,我大哥把家扛起來了。你跟你母親妹妹都好好的,我也可以做自己的事,反而比之前在家裡還要鬆快,所以你勸勸你媽,不要多想。”
“是。”
小方叔重新讀起了自己的上課筆記,過了一會兒,又說:“跟我比起來,你孫叔叔才是一個毫無牽累的革命者。”
我想我明白小方叔的意思,他曾經提過,孫叔叔十七歲的時候,監護人要送他去美國,他自己去了重慶讀醫,後來又從軍去打日本人。
“幸好他平安回來了。”
“對,幸好他活著來香港了。他沒有成為一個殉道者,我想,這世上還是有讓他牽掛的東西。”
“孫叔叔牽掛什麼?”
小方叔一笑,揚起一邊唇角,我一直覺得他這個笑容特別符合他的性情。
“你愛上了人,就必須與你所愛的人分擔命運*。他放不下這個塵世的命運。”
中學六年級,我跟平陽通過了升大學的會考。方爺爺要小方叔帶我們去臺北玩幾天,作為獎勵。此外,當時大方叔已經考慮幾年後從空軍退役,一家人到美國去,方爺爺認為,應該趁現在路途較近,跟我們多聚兩次。
方家住在臺北市仁愛路上,一座日本式的木造平房裡,這是中央銀行撥給方爺爺的宿舍。房子不算小,還有很大的庭院,種了許多杜鵑,茶花,丹桂,還有一棵兩層樓高的玉蘭。
大方叔到臺灣的前幾年在南部的空軍官校當教官,後來調回國防部的空軍總部。他與嬸嬸的兩個女兒,跟平陽很投緣,經常找她一起做遊戲。姊妹倆一個六歲,一個三歲,尤其姊姊,特別敏捷大方,雙眼炯炯有神,方爺爺常說,大囡像爸爸。
剛到方家的前兩天,有一次晚飯後,我們坐在臨後院的長廊上乘涼。方爺爺問我,對於上大學有什麼選擇。我說,我對中文以及中國史很有興趣,打算做這方面的研究。方爺爺很高興,說,我們在香港到底是外國人的地界,能有這種想法,很不容易。
我說,那是因為小方叔一直教我們讀詩詞,還有孫叔叔教古文與史書,我們才能堅持下來。方爺爺點點頭。
方爺爺接著對小方叔說,要他準備準備,幾年以後也到美國,一家人團聚定居,況且伯禽平陽書念得很不錯,將來也有可能去留學,方家正好給個照應。
當時小方叔早已從醫學院畢業,當了幾年醫生了。他說,美國跟英國醫學制度不一樣,他要轉到美國還得費一番周折,這個得再研究。
方爺爺臉有點沈下去了(雖然他一向就是很嚴肅的神情),停了一會兒,才說,不是現在才跟你提,每次你回家都講,遷延到現在,還是在敷衍我。
小方叔沒說話,大方叔開口了。他說,父親,孟韋這八九年好不容易自己在香港站住腳,現在三十多了,您還要他拔起根到異國重新來過。人一輩子飄蕩,何苦。您有我跟孝鈺還有兩個小把戲承歡膝下,怕是還樂得不夠了?
說著,正好兩個小孫女歡笑著跑過來,一左一右抱住了爺爺,把老人逗笑了。後來這件事也沒再提,至少,我沒有再聽見過。
方家的這兩個小孫女,也很喜歡她們叔叔。小方叔陪她們畫畫,堆積木,吃點心,讓我想到自己小時候在北平的情景。
一天傍晚,園丁在院子裡澆花。大囡說要幫給園丁伯伯幫忙,也拿著自己的小水桶接水,結果變成了遊戲,把小方叔澆了一身。小方叔笑著把身上濕透的襯衫脫了下來,要回房裡換衣服。
大囡馬上跑過去接過小方叔的襯衣,還把後廊邊上的洗臉毛巾遞了上去。聽見了喧鬧的方爺爺走出來看見,贊許了大囡幾句,接著端詳小方叔一陣,說:“你母親給你的翠玉環呢?怎麼換成了這個?”
小方叔愣了一下,低頭伸手摸了摸自己胸前掛的那個小巧的白玉鎖,說:“我每天在醫院消毒換衣服什麼的,怕掉了,所以收起來了。這是後來孫朝忠送的。”
方爺爺嗯了一聲,點點頭。正好下班回家的大方叔走進後院來,說:“都是保平安的,孟韋戴這個很好。”
小方叔戴的這個白玉鎖,我也是第一次瞧見。至於方爺爺問的玉環,我記得,我們剛到香港的頭兩年,有一次小方叔帶我跟平陽去海水浴場,出門前他臨時想起來,從脖子上取下來一個紅絲繩繫住的,小小的綠玉環,請母親暫時代為保管。
後來有一次,孫叔叔彎下腰跟我搬一張茶几,我看見從他的領口墜出來了那個玉環,碧綠碧綠的。
上大學,我選了新亞書院,平陽進了崇基。我們除了中學的舊友,還多了新同學,有時到家裡來。姆媽很開心,她是喜歡熱鬧的,常給大家燒菜吃,尤其是老家同為上海江南一帶的同學,更喜歡來作客。這種時候,她也一定邀請小方叔還有孫叔叔來。
有一次,我跟同班的李遠在家吃了飯,然後一起出門。路上一邊走,他一邊笑著說,你那位小方叔好眼刀,我差點沒給他當場砍死。
小方叔的確眼神銳利,李遠平時也是滑稽突梯,可是忽然來這麼一句,我一頭霧水,就問:“他是教我讀書才瞪眼,你是什麼犯到他手裡了?”
李遠說:“我從小學國畫,畫人物尤其難,所以觀察人習慣了。你那位孫叔叔,我覺得他眼神舉止特別從容好看,就盯著看,哪知道背上涼颼颼的,一回頭,小方叔朝著我射眼刀呢。”
我聽了,沒說話,因為實在是呆了。李遠問:“你說過,小方叔是看著你長大的。孫叔叔跟他從小同學?”
我應了一聲。
“他們一起來香港的?”
“不是,孫叔叔晚一年。他們偶然重逢的。”
“真是幸運。”
我發現,這是第一次,我以局外人的眼光來看小方叔與孫叔叔。再加上這六七年我對他倆的了解、對他倆往事的了解,突然,我領悟了從前一直沒注意到的事實。
在我離開香港,前往美國留學的前一天,我去他們家辭行,孫叔叔單獨跟我在書房裡談了話。
這一年,正是我認識孫叔叔十年。這十年來,他的容貌,神態,幾乎沒怎麼變,嗓音也還是那樣清澈,小方叔也是。可惜的是我的身高到底沒趕上。
“你不容易,伯禽。你母親辛苦,不過這幾年也好了,你在國外不必擔心。”
“孫叔叔,謝謝您,我不會讓你與小方叔失望。”
“哪裡會失望呢!”孫叔叔笑了。
接著他說:“伯禽,我認為,你不應該是為了滿足什麼人,你是為了自己的志趣。你們的父兄曾經奮鬥過,就是為了給你們這種自由。”
他看著我的眼睛,說:“你父母會以你與平陽為榮的。我放心了。”
“是,孫叔叔。”停了一會兒,我終於問:“您認識我父親?在北平?”
“談不上認識,但是我知道他。”他稍微垂下雙眼,似乎在回想,然後又抬起眼睛看著我:“你的性情,很像你父親。”
“我母親也常這麼說。”我忍不住笑起來。
孫叔叔也微笑了。
“凡是愛上了人,就必須分擔所愛的人的命運*。你母親,還是了解你父親的。”
“是。”
我回想這幾年,思索著措辭,最後問:
“孫叔叔,那麼,你們的命運,有人來分擔麼?”
孫叔叔沒看著我,但是微笑了一笑。
“有。我們很幸運。”
他的目光轉回來,看著我。孫叔叔的眼神跟小方叔那種銳利活潑不一樣,他看著你的時候,你會覺得他有很多話在眼睛裡,然而這種時候不多,我想,只有在他想讓你知道的時候。
“孫叔叔。您與小方叔要多保重。”
我想了一下,又問:“你們會來美國麼?”
“看他吧。”孫叔叔這麼一句回答之後,頓了一下,錯開了目光,稍微低下頭,拿起桌上的茶杯,抿了一口。我看見他半垂著端凝的鳳眼,耳輪以及腮上原本白皙的皮膚,微微紅了起來。
我突然明白了李遠,還有小方叔,為什麼喜歡看他。
我微笑著,道了晚安,孫叔叔跟小方叔送我出門。我知道,我走出這道門不久,小方叔就會急著追問。這一次,孫叔叔的語氣將不再那樣沉重,那樣悲涼。
《完》
* 借用布爾加科夫的長篇小說《大師與馬格麗達》,沃蘭德(撒旦)說:“誰愛,誰就應該與他所愛的人分擔命運。”
一時想不出更好的篇名,就沿用文件檔名了。
我覺得寫完了這篇還是值得囉唆幾句的。
本來我想寫一篇,從不知情的第三人眼光來看孫蜜與小方。接著,選擇這個第三人的時候,我因為懶,不想原創,就選了伯禽。最後,當我打開文檔,打了第一句,我發現自己用的是伯禽的第一人稱視角。
這下作死了。因為在這個“後北平”的香港故事裡,伯禽不但不是局外人,他甚至是這個故事的樞紐,只是他自己不知道。
我想,我要寫孫朝忠如何面對伯禽一家人,要寫伯禽在那個時代的香港長成一個什麼樣的青年,要寫在這個過程裡,孫朝忠可能是一個什麼樣的角色。
從一開始,1952年五月三十一日那個下午,孫蜜還沒有來小方家之前,他就知道小方與崔家在一起,他放不下小方,他就得面對崔家。
我想我還要寫崔嬸葉碧玉。很多北平無戰事電視劇的觀眾覺得她很可愛,實際上,就像恒小飛說的,這是演員的功勞。原著裡劉和平對她的描述,是看不起丈夫、嘮叨、不講理、不識大義,是一個與“知識女性”相對的“上海弄堂女人”。她的長處是持家井井有條,兩個孩子打扮得整齊清潔,禮貌規矩。
她憑媒妁之言嫁給了崔中石,並不知道自己的終身是崔中石的身份掩護。
劉和平一句話打發小方去香港讀大學。然而劉聚聚大概沒注意,那時候整個香港就一個香港大學,其他中學以上程度的學院書院都還沒誕生。失學少年小方大概是進不了港大的,不過劉聚聚說要讀,就讀了吧。我開了金手指,送他進醫學院。
我愛這些我半創作的人物,希望他們後半生平安喜樂。
下一篇:《君還》—— 《南國》系列之四
看完這部劇心裏有很多想法,只是能好好寫出來的不多就是,南國的感情非常飽滿,當伯禽逐漸長大時可以真切感受到時間推移,既欣喜又愁悵。
伯禽這樣的孩子是很特別的,雖然生在動盪不安的時代,但是尚且年幼,他在這兩個時代中間成長起來,他的身邊有許多經歷過可怕苦難的長輩,他們的身心也許有一部份會永遠留在那裏,但是伯禽不一樣,他既知曉過往的艱難也能毫無負擔得擁抱未來,小方與孫蜜看著他長大肯定是非常欣慰的,伯禽就是他們的下一代。
而他可以有不一樣的未來。
從年齡與境遇來說,我父親屬於伯禽這一代。我看我父親的人生,還有現在他有時候回憶小時候的事,都讓我對時間有種奇妙的感觸。 2016-06-22 03:19:26
第三篇我把那個時代的流離與失落又放大了一點範圍,把崔家寫了進來,這是孫靜忱在小方表妹之後,要面對的第二件事,而且這是一直延續在兩人現實生活之中的。對於下令處決中共黨員崔中石,當年他不曾猶豫,現在也沒有後悔,因為這種事是不能回過頭去看去判斷的。但是崔家遺孀與孩子,是真實存在於他與小方生活中的孤兒寡母,他要讓崔家孩子成材,但他堅決拒絕佔據父兄的角色,因為他們並不知道父親的死與他有關。這件事對他來說是極大的負擔,他愛小方,他要與小方廝守,就必須承受這個負擔。反之,小方也分擔了他的負擔,他的命運,自己的表妹之死與自己的人生伴侶有關,這不是輕易解得開的。
在第二篇第三篇都寫到從前在北平兩人打過架,還有孫蜜讓著小方,都跟原劇有關。原劇裡小方表妹被小方跟孫蜜的上司徐鐵英局長設計秘密處決,小方去找局長,跟孫蜜打了起來,小方制服了孫蜜,但最後又伸手要拉他,說你讓我的是吧。第三篇裡他沒讓著小方,所以小方就輸了。然後引出孩子們說孫蜜槍法的事,就又牽涉到了兩人的往事,因為當年孫蜜被局長設計,只好親手槍決了表妹,才能維護蔣經國的改革。崔家孩子當然不知道這些事,他們的生活裡也早已沒有了戰爭,代價就是,他們的父兄經歷過的奮鬥與徒勞。
第三篇最後,崔伯禽在精神上繼承了中國,這是孫蜜與小方的一點安慰。他們經歷過流離與失落,然而下一代除了這些,終於多了希望。
嗯!上個時代的故事離我們那麼遠又那麼近,聽我爸媽回憶他們小時候的事情我也會有那樣的感覺。尤其當我接觸到上個時代留下來的事物時更是,像房子啊、家俱啊、書籍筆記之類的東西時,總覺得它們有特別好聞的味道,雖然說那是時間的味道顯得有點做作,但一下子還真找不到別的形容詞^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