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小姐，我要掛號。』縮著肩膀，我邊發抖邊遞上轉診單與一整袋的資料。

穿著灰色條紋連身裙裝染了紅色頭髮的櫃台小姐，連正眼都沒有看我，逕自對著電腦輸入轉診單的內容，然後用擦了鮮紅色指甲油的手指，淡淡地指著右邊的診間，請我直接走進去。

空無一人的候診室。

我還是等了十多分鐘，才被叫號進去。

嚴格來說應該不是醫師的白袍先生坐在裡頭，他戴著厚厚的黑框眼鏡，邊看著螢幕邊說：『你的心理醫師建議你使用時空療程，有關規定大概都已經跟你解釋跟演練清楚了，讓我們來檢視一下是否確實可以進行……』

他打開信封袋，一項一項拿出裡面的文件：

－ 某人的死亡證明書
－ 時空療程演練的錄影與醫師註記
－ 我的憂鬱症診斷與治療紀錄

只要這三項就可以了。

這件事情我已經認真地確認過一百遍。

他把資料放回信封袋裡，對我點點頭，表示30分鐘後開始進行療程。

02.

「時空療程室」是一間全白的房間，正中央有個手術台，台子後方有好幾個監視螢幕與儀器。

穿著灰色條紋裙裝的小姐拿給我一疊文件，上面密密麻麻寫著此次療程的腳本。

黑色字是腳本原文內容，紅色底線是可改變的區塊，藍色底線是不可改變的區塊。這次療程一共有三個地方是可改變的，我必須確實牢記這三個時間點。

由於在演練時已經複習過許多遍，我簡單瀏覽了一下，確認每個細節都牢牢記在心裡之後，便靜靜地坐在手術台旁邊等待。

灰色條紋的小姐幫我套上白色的罩衫，扶我躺平在手術台之後，把手跟腳都綁上儀器線路。

她看著我，我注意到她的眼睛是漂亮的銅色。

『好，我們開始吧！』

她伸手熄了燈，突然白色都變成黑色。

03.

我坐在馬路旁邊，對面是一間有民歌現場演唱的咖啡廳。

有一隻黑貓鑽進去我身旁的花圃，手機鈴響～～

接起電話，

是他歇斯底里又急促的聲音：『你到底想要怎樣？』

我不語。

接下來，他咆嘯、抓狂、咒罵、怒吼、嗚咽、哭泣、哀求～～

第二隻貓，是米色的花貓，牠看了我一眼，同樣鑽進花圃裡。

我嘆口氣，跟電話裡的他道歉，說明不想跟他講話的理由。

他嚎啕大哭起來，沒有辦法溝通，
然後繼續咆嘯、抓狂、咒罵、怒吼、嗚咽、哭泣、哀求～～～

接著第三隻貓出現了，是一隻全身乳白色的貓，牠嘴裡銜著一隻老鼠，鑽進花圃。

我深呼吸，100％冷靜地跟電話裡的他說──很感謝他的愛與重視，但是我沒辦法跟這樣不理性的他繼續相愛下去了。事實上，我已經不愛他了。沒有辦法假裝。對不起。以後不要再這樣打來了。什麼都不會改變。是的。必須說再見了。不代表沒有愛過你。但是不要假裝了。這樣比較好。掰掰。

（這是第一個時間點）

掛了電話之後，立刻把與他相關的所有電話封鎖。

抹去眼角的淚，看了一下手錶，23點23分。

騎上機車，我終於跟他說再見了，如釋重負。

04.

醒來，是第二天，

梳洗之後收拾簡單的行李，今天要騎車去兜風。

很自然地一路騎到充滿林蔭的山徑，天氣很好，鳥聲婉囀。

騎到半途，發現油箱怪怪的，指數快速下降。

快要沒油了。

我抦住呼吸，幾乎要哭出來。

心裡回想起一生走來的感情路，

也常常這樣，沒有續航的動力。

『可不可以，給我一個懂得傾聽、溝通、疼惜我的男人？』

一路哭，一路向上天祈禱著。

心想事成的速度似乎有點快，

才騎到山頂的時候，那男人就出現了。

同樣是旅行者的男人，

身上的裝備很齊全，三兩下就把車子搞定。

『要不要一起去吃東西？』男人問。

『好，我請你。』我回答。

『我飯店房間裡有很多食物，連烤雞都有，不用你請啦！』

他甩甩頭，拿起安全帽。

模樣很是帥氣。

（這是第二個時間點）

手錶上的時間是13點13分，

猶豫幾秒鐘後鬆口：『好！那你帶路喔～』

答應初次見面的男人進他房間吃烤雞，

我實在很有勇氣。

同時也要想一下，如果不只是吃烤雞的話…………

05.

『我很喜歡你。』

男人裸體側躺在床上，以低沉磁性的聲音這樣說。

『本來以為就那麼一次的……』

我把被子拉到臉上，害羞地眨著眼睛，不知道怎麼回答。

『你是說一夜情嗎？』他大笑。

『畢竟我們才認識不到一天啊！』該說都是烤雞惹的禍嗎？

『但是算一算，也好幾次囉～而且，我還打算繼續下去呢～』

他的指尖，輕輕地從我的下巴滑過喉嚨，停在鎖骨幾秒鐘，然後繞著乳房，繼續緩緩向下…。

我泛紅了臉，咬緊嘴唇，努力不發出聲音。

『沒關係，我可以等你……準備好……』

說完，他翻身壓在我的身上。

『你騙人～～～～根本沒有等～～～』

還來不及說完，就感受到一陣天旋地轉。

06.

『我知道你還沒有準備好。』

他幫我的衣領翻好，又撥了撥我的頭髮。

身後，客運班車發出最後通牒的聲音，他即將離去。

『我真的會等你，我很喜歡很喜歡你。』他吻了我的鬢角。

我的眼眶紅了，但是告別的鐘聲也響了。

他正是我那天向上天祈禱來的男人，

懂得傾聽、體貼又好有耐心。

我拉著他的手，輕輕地說：『送你三個字。』

他一愣，直覺地問：『哪三個字？』

我把他推上車。

車站的大鐘，指著21點21分。

車門關了。

他靠著窗，對我用力揮手，

看嘴型像是又問一次：『哪三個字？』

我淚流滿面。（這是最後的時間點）

如果他看懂我的脣形，

他會了解我想說卻一直說不出口的那三個字。

他像是懂了，微笑著坐在窗邊，一臉幸福模樣。

我也幸福地笑了。

還好來得及說出口。

07.

再次淚流滿面，是躺在白色房間裡醒來的時候。

『原來他是車禍過世的。』

灰色條紋的小姐邊說邊扶我起來。

然後遞給我抱枕跟面紙，讓我安靜地哭了30分鐘。

我褪下白色的罩衫，填寫了一些表格，然後領回自己的資料。

（再見了，永別了，我愛你………）

想說卻不能說明白的話太多了。

這三個字，其實是複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