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最近發現，我好像格外喜歡在冬天的時候發牢騷跟碎碎念。

沒辦法，貓地人多半不喜歡冬天，縱使有兩個太陽都還嫌不夠溫暖。不溫暖時，人就想要喵喵叫，而且非得好好發牢騷才能通身舒暢些。

話說回來，如果不是兩週前，移民所發生了「鋸齒星人事件」，我的喵喵叫狀況其實勉強還算在可以忍受的範圍內，最多回家跟老婆抱怨一下，或是跟同事邊喝小酒邊互吐苦水，隔天上班又是一尾活「貓」。

但是，移民所裡面那個鋸齒星人不斷鬧事兼糾纏的狀況，已經把我跟同事逼到了某種壓力的邊緣。

唉～

一寫到這裡，忍不住又嘆一口氣。

為什麼宇宙裡會有像鋸齒星人這樣的人種存在呢？為什麼他們平常看起來和和氣氣的樣子，卻像是不定時炸彈一樣，身體各處隨時會伸出銳利如刀的鋸齒邊緣呢？


02.

在移民官養成訓練裡，每個人要接受星球人種辨識的資格考試，因此對於各類人種都有絕佳的辨識力，也大致能夠知道對方星球的特有習慣與應對方法，以便利移民工作的迅速進行。

猶記得老師們在介紹到鋸齒星的時候，常是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他們有些人並沒有跟鋸齒星人接觸過（極力避免），有些人曾經受到鋸齒星人傷害。例如，我最喜歡的星際法律學ㄚㄋ老師就被鋸齒星人鋸斷了一個手臂，手術後接回來的手臂短了一截，據說案發當時逞兇的鋸齒星人極為殘忍，在斷臂上反覆砍了好幾刀，以致於某些組織壞死無法救回。

是誰可以對這些付出時間心力想要幫助他辦妥移民手續的人，這麼忍心地反覆傷害呢？


03.

打從我一開始在貓地移民局工作，本單位對於鋸齒星人的工作原則便是：「遇到鋸齒星人的時候，務必以團隊方式進行審查與訪問，避免落單。」

工作這麼多年，實務上並沒有遇過幾個鋸齒星人，而且這種工作都輪不到菜鳥來做，因為怕處理不善會導致麻煩的後果。


不過，今年秋天，我的第一個專案鋸齒星人終於出現了。

那天，局長慎重地撥分機給我，請我到他辦公室一談。

「最近工作忙嗎？」局長問。

「報告局長，都一樣。」移民官的工作不太有淡旺季，只要一切順順利利就不會太忙（就是每天還有時間可以睡覺的意思）。

「那個…有一個移民想請你幫忙處理，接案的移民官最近一直生病沒辦法負責。」果然無事不會找我登三寶殿。

「請局長交辦就是，我會盡力。」局長不常拜託下屬，顯然這個幫忙不是小事。

「好，那就拜託你了。」局長拿起電話，暗示會談到此結束。

我轉身告退，關門前，局長補充了一句：「忘了跟你說…是鋸齒星人喔！」


是鋸齒星人喔…是鋸齒星人喔…是鋸齒星人喔…是鋸齒星人喔…是鋸齒星人喔…


之後我的每一個腳步，都彷彿迴盪著鋸齒星人走路時發出的喀啦喀啦聲響。



04.

鋸齒星人ＴＴ，生理雌性，星際年齡三十六歲，單身。

她以移民孤兒的身份來到貓地移民所，因此一開始安置在優先處理的R棟移民居所。所謂移民孤兒，是指被超過十個星球拒絕移民，且拒絕返回母星球的移民。貓地和大多數星球一樣，每年都有優惠移民孤兒的限額，因此將之列入優先評估的對象。

深夜十一點，我窩在辦公室翻著這個鋸齒星人的資料，雖說前一任移民官已費時三個月調查，她的背景仍猶如一團謎。我嘗試根據資料裡的電話聯繫她的父母或任何家人，可是，鋸齒星球很少有完整的家族，就算有也會離彼此遠遠的，免得讓彼此的鋸刀砍傷。我耗了一整晚的光陰在書桌前面對龐大的焦慮，翻看著前輩留下來的任務寶典，沙盤推演面對鋸齒星人的對話細節。


05.

真正見到ＴＴ的時候，我真是大大鬆了一口氣。

她看起來是那麼的恬靜無害，安安靜靜地坐在我對面。

前一任移民官是大我五屆的學長，他試圖鎮定地交接先前的訪談資料，我觀察到他在互動中對ＴＴ充滿了戒心與恐懼。

看起來無害，卻讓人十足恐懼，這是怎麼一回事？


06.

「學長請留步。」初步會談完，ＴＴ被舍監領回去，學長急急拎著手提包要離開。

我跟他並肩走著，想要探問更多的消息：「學長，我第一次接鋸齒星人，可以向您討教經驗嗎？」

他苦笑著搖頭，開始敘述與ＴＴ的互動狀況。

剛開始，他也是覺得這個鋸齒星人一點都不像傳說中那麼恐怖，花了不少時間跟她建議關係與收集資料。據說ＴＴ決定移民的主要原因在於家人對她的冷落與暴行，她覺得待在鋸齒星一點都不快樂，於是展開長時間的星際流浪記。

「一開始，我覺得她很可憐啊！…而且，完全看不到她身上有刀鋒或鋸齒的影跡。我很困惑，她真的是鋸齒星人嗎？還曾經妄想要幫她釐清身世。」

「後來呢？你確認她是鋸齒星人了嗎？」

學長低下頭想了幾秒鐘，輕輕捲起左手臂的袖子，露出一條長達十五公分的血色刀疤，像是一條蜈蚣盤據在前臂的位子。


「啊！她怎麼…」我震驚的說不出話來。

「我只能說，你一定要穿防護衣，而且別隨著熟悉而掉以輕心。只要你的界線夠清楚，保持相當的距離，應該是可以安全的。」學長把袖子放下，語重心長的說。


07.

因為事前有做功課，因此對於接下來ＴＴ的表現完全不意外。

她一開始表現出無助脆弱之姿，不斷不斷地抱怨跟吐苦水，我和同組伙伴一方面盡力傾聽，一方面不忘移民使命，照進度走相關流程。ＴＴ會跟舍監或其他人抱怨我們這組人很「無情」，因為她都這麼無助了，我們依然準時結束每次會談、訪談或測驗的時間，不多留分毫。

開玩笑！鋸齒星人最大的特徵就是遊走於邊緣，破壞各種有形或無形的界線。對移民官來說，無論是有形的防護裝備或是無形的時間與空間界線，都是很重要的相處憑依。一旦界線破壞，隨時都會有生命危險。

上週，同組伙伴Ｊ比我早到十分鐘，跟ＴＴ有說有笑地坐在移民局門口，我看到時嚇得傻眼。果不其然，那天訪談結束時，Ｊ在握手時被刮了一刀，血流如注。最令人傻眼的是，ＴＴ被護送回移民居所時，還撥電話給貓地警察局報案，說有移民官對她不禮貌。整個移民局被鬧得翻天覆地。

好不容易把胡鬧事件處理完畢，大將Ｊ說：「頭目，我沒辦法繼續做ＴＴ這個專案，她不僅傷了我的身體，也傷了我的心。」

唉～

第一次，發現要「絕情」有多麼不容易。

「對鋸齒星人來說，”絕情”才是最大的”有情”，太”有情”的結果就是無法繼續在他們身邊待下去。」我在筆記本寫下這樣的紀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