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一個已是中年男子的朋友在 MSN Messenger上聊天。


他說，經過諸多世事，

近年來修鍊自己變成另外一個樣子，

他以及他周遭的朋友們都還算喜歡，

但是老婆卻說他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她喜歡原來的你？」
「是。」
「當年的你是如何？」
「更靦腆、更木訥、更純真、有點蠢。」
「現在呢？」
「油嘴滑舌。」
「那我投你老婆一票。」

我開玩笑地說。



「當年她說我呆，受人欺侮，要學機伶，
會說話，現在又要以前的我，但回不去了，
人改變是化學變化，不可逆，跟時光一樣。」

我這位學經濟的朋友，說起話來既感性又理性，
一會兒像科學家一會兒像詩人。


「幸好她現在有新愛人，我的寶貝兒子，
一比較，老公就可有可無，所以人終究孤獨。」

他停了一會兒接著說，

「我在文藝青年時代寫過一句話，

『即便我擁有妳所有的愛，那寂寞仍如排山倒海而來。』」



「人終究孤獨」這幾個字在螢幕上好刺眼，

我看不到朋友的臉，
但總覺得那必然是不忍親賭的一張臉，
我不想去猜他心裡現在是什麼感受。



已經不是風花雪月強說愁的年紀了，
一個中年男子有事業有妻子有孩子
卻說出「孤獨」這樣的字眼，
怎麼看都不搭調，
但我知道他是當真的，
即使擁有全世界的愛，
寂寞，怎麼樣都可以找到那個縫隙，
侵襲你啃噬你，叫你痛得流不出淚來。



婚姻的難題在於，裡頭有兩個人，
而人都會變，但變的方式和速度不一樣，
不小心就走岔了路，
即使兩個人零誤差地走著同樣的路，
誰知道誰心裡在想什麼。



如果婚姻僅是人的組合，那多麼簡單，
一個丈夫，一個妻子，或許再加上小孩，
但是婚姻當然不僅只是人的組合，
婚姻也不該僅只是人的組合，
然而這究竟是一種充滿智慧的發明，
或者是人類的悲哀，
上帝是不是給了人類一個
遠超過他們的智慧所能掌握的東西，
以致於哀鴻遍野。



最寂寞的寂寞是身處人群之中的寂寞，
最孤獨的孤獨，是看似充滿關連的人際脈絡
但裡頭沒有一個可以令你感覺溫暖的孤獨。



我痛恨在愛情裡或是婚姻裡的朋友
告訴我他們感到寂寞，
彷彿我們最後的一記高招，
彷彿我們最後至高無上的靈藥，
就這樣大剌剌地宣告無用了一樣。



我們對愛情投注多麼高的寄望，
我們想像那樣的溫度，
想像那樣的熱情澎湃，
想像那樣暖洋洋的懷抱，
我們想像，
在苦著累著哭著奔走著茫然著的時候

告訴自己，快到了，快到了，

只要到了那兒，就是一片綠洲，就可以獲得解救，

這些痛與傷，再也威脅不了我們。



婚姻未嘗不是另一個我們的心和眼都激情嚮往的方向，

在現實與天真之間，
我們悄悄地往後者多靠近了一點，
儘管聽聞了這麼多可怕甚至不堪的流言傳說，
但我們就是不甘願放棄與
一個真心相愛的人廝守到老的夢想，

夜了累了，和這個人相擁入眠，
天亮了一塊兒醒來，在晴天的時候手牽著手散步，
在雨天的時候，共撐一把傘，
我們的漂流的不安的心，座落在這個人的身上，
有了一個可以投遞的地址。

但是人終究孤獨，
我們明知道但是不敢大聲說出來，
連在心裡輕聲默唸都不能夠，
好似只要不說出來，只要不聲張，
就絕對不會成真，
我們知道這是真的，
但是我們也好怕這會是真的。



我們好怕如果有一天，
我們明明在愛情裡在婚姻裡了，
我們明明已經跋涉至了這個千載難逢的目的地了，
但我們依舊感覺無限孤獨，
這樣深遠這樣沈重這樣揮之不去的孤獨，
那該怎麼辦，究竟該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