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06-02 09:47:04sabine

被地球吞噬-8

上小學以後,象鼻妹妹的事一直都是我的最高機密,直到有一次媽媽來接我放學時遇到劉裴玉的媽媽,她們是大學同學;第二天,我的秘密就被大嘴巴劉裴玉傳遍了全班。

班上所有的人都圍過來向我問長問短,包括妹妹怎麼吃飯上廁所、會不會長出象牙、還有為什麼我和爸媽都沒有象鼻子之類希奇古怪的問題,還有人在我背後一手捏住鼻子、另一手穿過去模倣大象的模樣,在背後拉扯我的辮子。

媽媽曾經交待過我:「如果有小朋友問起妹妹的事,不要怕,妳就告訴他們說,妹妹雖然長得跟別人不一樣,可是我們全家人都還是會好好愛她照顧她。」我向他們覆述了媽媽交待的話,結果卻惹來一陣伴隨著嘔吐聲的嘩笑,還有人捏著嗓子學我說話的腔調。

「明天妳把妳妹妹帶來學校給我們看嘛!」

「不要!」

「那今天放學後我們去妳家!」

「不要!」

「小氣鬼!神氣巴拉!」

「秦言櫻是怪物的姊姊,喲!怪物姊姊來了噢!」

「不要就算了,走!我們別理她!」

接下來許多天我一直被刻意孤立起來,奇怪的謠言在班上流傳開來:如果被我的手碰到話,也會像我妹妹一樣長出象鼻子。連一向常和我一起玩跳繩、吃便當的女孩們也和我保持距離,要是我也想加入她們的遊戲和談話時,她們往往交換個眼神,就說要上廁所或去福利社,一個個從我身邊溜開。最令人刺心的並不是我像個瘟神一樣讓大家疏遠我,而是她們的眼神和肢體中流露出互相警告的訊息,恐懼之中帶著卑視的憐憫,隱藏在不自然的笑聲和言不由衷的客套話裡。那時的我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感到一陣刺心,現在回想起來,也許我感受到的並不只是不被接納的痛苦,而是被易於揭穿的虛偽刺得更深,我倒寧願她們直接的辱罵或嫌惡我,至少我能理直氣壯地憎恨她們。單純的好惡被文明禮儀複雜包裹,失去原樣,甚且可以變成相反,結果我反而該感激她們對我善意的對待。

向老師告狀說大家不理我?不行,太丟臉了。向爸媽抱怨吧,可是他們每天忙到很晚才回家,有時還會大吵大鬧,還是少惹他們的好。那麼是誰把我害得這麼慘,有苦難言?是語松,如果她沒有那個該死的奇怪鼻子就好了,要是沒有她的話,誰還會嘲笑我?我的成績總是全班前三名,一百公尺我跑得像風一樣快,我還會彈很難的「徹爾尼練習曲」,我有一對人見人愛的小酒渦….。如果沒有語松的話,每個人都會喜歡和我在一起的;沒有語松的話,爸媽就不會常為了她吵架,互相指責對方做了見不得人的事才會生下這個怪胎。於是我開始構想除掉語松的計劃。

那天升旗完排隊進教室的時候,我開口邀劉裴玉放學後來我家玩,她扁著嘴斜眼瞪我:

「我才不去!我才不要被怪物傳染。」

「喂!上次不是妳自己說要來看我妹妹的?妳怕了?真是膽小鬼!」

「屁啦!有什麼好怕的?我媽下午會來接我,我要先問她可不可以去。….找張志威他們也一起去好不好?」

「隨便,愛找多少人都沒關係。」

我心裡想,越多越好。果然到了放學的時後,劉裴玉帶了七八個人在校門口等我,大家興奮得吱喳個沒完,一看見我走近,馬上都閉了嘴。

「言櫻啊!這麼多同學到你們家去,會不會給妳媽媽添麻煩哪?」戴著安全帽的劉媽媽不放心的問,她和我媽同年紀,卻已經胖得像歐巴桑一樣了。

「不會啦,媽,我們只去一下下而已,我自己會回家,妳不用來接我了。」劉裴玉很不耐煩地搶著說,帶頭拉著我走。那時候媽媽早就訓練我自己走路上下學,要不是因為語松要上幼稚園,她一定還會像從前那樣每天來接我放學。所以,語松是非除掉不可了。

我帶著大家跑過閃黃燈的馬路、幾株結了青芒果和木瓜的樹、常有死狗和老鼠漂過的大水溝、一條晾滿了尿布和黃醬菜的窄巷、一片開著淡紫野花的空地。這條路我每天要走兩趟,可是路上的景緻從來沒有像今天這麼清晰有趣,我想指給大家看看那扇被噴漆塗畫了一個小叮噹的破窗子、還有會結紅果子的野花可以拿來染指甲,可是我一轉頭想說話時,他們總是走在我身後五步遠的地方,喋喋討論著我插不進去的話題。我停下來等他們的時候,他們也跟著站住腳。到最後,我覺得自己像拖著一個看不見的沈重包袱往家裡走。可是愈走近我家,他們就愈安靜。

到了家門口我按鈴,只聽見他們在背後嘖嘖羨慕這棟漂亮的花園洋房,他們的家多半是灰牆紅欄杆的小公寓。阿玲出來替我開了門,看見我帶了這麼多同學來,吃驚得不得了。

「妳怎麼帶這麼多人來?妳媽剛出去了,晚上不回來吃飯….」

「知道啦!妹妹呢?」

「我剛剛把她帶回來了…」

樓上叮叮咚咚傳來一陣清脆的聲響。我要她去替大家準備汽水和餅乾,然後就帶著他們悄悄上樓去看語松。

我循聲走去,在遊戲間門口探頭張望一下,只見語松戴著她那頂特殊設計的粉紅小帽,坐在海藍地毯上,兩隻小手在玩具鋼琴上專心敲打著破碎的音符,掛在帽沿上的鼻子像竹竿上晾曬的臘腸一樣左右晃盪,嘴裡哼著不成調的兒歌,一點也沒聽見門外的腳步聲。